他特地命人打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为了试探云薄。
然而宫人偷偷递上来一张纸条,却让昼玉微沉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宫人低声道:“顾女人今日在钱庄里留了这张纸条,让暗阁交给您,您早有交接,暗阁不敢怠慢。”
纸条上约昼玉在他们第一次一同看烟火的地方相见。
那时他刚刚登位不久,内忧外患重重地压下来让他无法喘息,怜幽却握住了他批折子的手,温声道,陛下要不要出宫去看一场烟火。
那双柳叶眸从容镇定,似乎月氏的欺压为难,前朝的质疑都不足为惧,她的手温暖柔和到可以将寒风悄无声息压下去。
他们妆扮得像一对寻常伉俪一般,在花灯人海中牵着手,看喷火卖艺给赏钱,见新奇物事开怀大笑,金吾卫穿梭人群巡查的时候,官员熟悉的面孔就在不远处晃,她笑着在他耳边说良人快跑,牵着他的手跑离人群,不知不觉,两小我私家就跑到一棵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下,周遭没有灯火,然而她的脸在烟火骤明骤暗间却如此温婉感人。
淡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下,他突然俯身吻了她,连周遭的气息都是清浅缱绻的梨花香。
昼玉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下来,她都还记得。
是夜。
夜色入世,天街上长春阆苑,瑞烟浮,香风软。人语隐,玉箫声远。
牵着孩子的一家三口,笑着打闹的孩子们,戴着面纱,好奇又期待地四处看的少女,卖面具糖人的小摊贩,相伴而行的书生们,人声喧闹,往来如织。
不远处烟火蓦地炸裂,在天际像是流星一样四散而开,垂入渭河。
顾怜幽戴着面纱穿梭过人群,迎面却撞上一小我私家,她本不欲停留,只低声说句歉仄,却没想到那人叫住了她:“…顾女人。”
顾怜幽转头,对上苏墨俊逸的面庞,他显然很惊喜,顾怜幽却有些怔怔,愣了片刻才从容笑道:“苏令郎,好巧。”
这个时候,她与苏墨明明应该并不相识。
苏墨玉颜微羞赧,声音清朗如笑:“顾女人,真没想到会在花灯夜上碰见你。”
他的语气,似乎他们之间本就认识一般。顾怜幽虽然不解却也淡淡笑道:“今夜花灯千户,烟火万树,苏令郎心憧憬之,我亦然。”
苏墨一十九岁死在边关,为国捐躯。
算得来,他今年应该十七,是被栖如长公主撺掇着结婚的年岁了,或许几个月后就会娶奉常之女。
只可惜,听闻他并不喜自己妻子,结婚没多久便从军,妻子更是在他从军不久后便绝望跳河了,蜚语说是不得夫婿喜爱,心死如灰,但苏墨十七岁结婚,十九岁就死了,自然就没了后续。
顾怜幽也不知道苏墨究竟心中装着何人,才气如此对自己的妻子视而不见。
但那都是苏墨的私事,他年纪轻轻为国捐躯,其他岂论,其实很是值得敬仰。
短暂的生命如流星划过天际,暂明后便永坠黑暗,这个少年郎极为可惜。
苏墨耳根微红,却想起什么,急遽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那日你以青玉簪换了我的马,但我不慎遗失那柄簪子,如今以此簪相赔,还望顾女人不要嫌弃。”
同样是青玉,苏墨拿出来的那支却油绿如森,贵气逼人,比顾怜幽那支更为华贵。
最特此外是,那青玉簪的簪头上竟有白色飘花,被镌刻成了酴醿朵朵,如此那青玉簪身即是花枝,其巧思令整柄玉簪灵动飘逸,虽贵气却丝绝不落俗套。
顾怜幽没想到自己换的居然是苏墨的马。
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柄簪子。
这簪子她上辈子就见过,是昼玉登位后一年,她年老托人从边关送回,说是从西晁人手里抢的,和西晁人那场屠杀他差点没命,这支簪子是他的功勋,让她务必好好生存。
她面色一僵。
怎么居然在苏墨手中?
算起来,那一年,苏墨正好殉国。
一个不行能的推测从顾怜幽心头涌起,
她看着那支熟悉的簪子,无来由觉得触目惊心。
这支簪子,难不成不是年老的战利品,而是苏墨的遗言?
不是差点没命,是真的没了命。
她抬眸对上少年浅笑的眉眼,一时间,竟不敢去接,手在袖中微颤。
不敢去接一个少年可能重如泰山的真心。
苏墨在花灯下对她浅笑,那双伏羲眸如此明亮真挚。
顾怜幽心中翻涌。
她对苏墨的印象仅仅停留于,她千里迢迢救云薄回来,名声败落,众人讥笑时,是苏墨站出来,义愤填膺地为她说话。
字字句句,现在竟如刀刻般划过脑海。
苏墨立在众人之中,俊逸的面庞铁青,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顾二小姐千里救世兄一命,义薄云天,从生死中走过一遭,议论她的列位,可曾救过一小我私家,真正见过边关一具尸体,有没有见过秃鹫盘旋而下吃人肉的局面。”
“她一介女子,能咬牙孤勇在各处尸体中去寻一个故人尸身,只求背他回京下葬,干洁净净地走,如此之义,男子都难与之相比,你们凭什么冷嘲热讽,就凭你们没有见过孤月大漠,没有吹过风沙,没有千里骑过马去救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在世的人,只知道囿于宅院趁口舌之快吗?”
“云薄忘恩负义,羞辱恩人本就是小人之举,既然你们对顾女人如此嗤之以鼻,希望他日,你们陷入危难之时,也不要祈求会有一个如顾女人一般的人,冒死掉臂一切地来救自己。”
他身世高尚,在场没有一小我私家敢反驳,另有人被他的话镇住了,一时间羞愧难当。
顾怜幽看着少年义愤填膺的面庞,那一幕深深刻进她脑海里。以至于知道他为国捐躯后,她命人将他尸身抬回,以他之功说动昼玉下旨,追封他为骠骑将军。
他天真而炙热,是值得敬仰的少年君子,可顾怜幽当年全然未曾往那个偏向想过。
现在对上苏墨的目光,她竟不敢直视,怕翻涌的震惊与名顿开从眸中流露。
前世从未细思过的种种,都在这一刻全都勾通在了一起。
是她说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于是边关战乱一发作,他便义无反顾投笔从戎。
她一直以为苏墨与她友爱很浅,再回到这一刻,她才蓦地发现是那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