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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二十六章 人生两难全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0559 2021-10-06 16:31:15

  公元761年下半年

  这年八月十五恰是婚娶黄道吉日。黄昏长安城亲仁坊郭府内外喜灯高悬,烛火辉煌,笙歌鼎沸,来宾盈门。应邀前来赴喜庆华筵者,非京中皇室显贵,即朔方旧部曲。

  原来在半月前,子仪匹俦已允婚爱女郭和兰和羽林将军王强林,亲事六礼中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从简,三书(文书、聘书、迎书)已送达,今日就是终礼“亲迎”之期。王瑞芝夫人因见女婿的怙恃俱亡,在京并无家业,遂于良人商定,将府中一处雅洁别院赠与新人作婚房。王强林早已视令公如父,郭暧如弟,并不作推辞,欣然接受。

  此时拜堂、却扇二礼已成,新妇子郭和兰被府中女眷送入洞房。前堂新郎王强林难掩满心厦悦,将往日禁军将领之凛凛威颜化作满面东风,笑声朗朗与贵宾一一敬酒。虽杯觥交杂,美酒频换,他未敢放量痛饮,却早是心醉。原来眼看三十几岁功名不显,两次情缘不尴不尬,(如果那次升平郡主为其妹华阳之匆促讲明也算作数,)他以为此身即将蹉跎,万想不到一次因棋结下良缘。郭家小妹虽集众人痛爱于一身,却是端丽温柔,知书识礼;岳父令公乃其一向钦敬之父老,内弟郭暧名为同袍,情同手足;阖贵寓下勤谨礼让,子婿姑嫂一团和气。如此家教门风,全京城中名门望族无出其右,能与之联姻,何其幸也。恰如适才仆固将军举杯打趣道:“足下今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耶?”即是暗喻他当初割舍与仆固海花一段激情,方成就今日称心满意天作之合。

  强林正酒酣耳热,心中欢快,却没注意来宾中有双似恼似羡的美目怔怔地望着他。那是升平。

  就在前日,郭府喜帖送至太子府,升平得知大吃一惊。她原也知道那日王强林所言“家母早为文定”不外是婉言推辞,他与华阳无缘也是命定。只是乍听他将娶她人为妻,心中照旧不忿。也恐五妹听到此讯,引动幽怀,提倡病来。频频悄悄审察,见她倒也言语如常,神色无动,恰似置若罔闻,这才放了心。

  今日父王本要与独孤姬同来郭府贺喜,临行之际,华阳忽觉不适,要母亲陪伴,只得召她同行。来到郭府,父王即与那郭老将军相谈甚欢,后又见大阉人李辅国携妻前来,说是替皇爷爷送贺礼,酬酢周旋,甚是无聊。她即走开去看人清点太子府贺礼,另有大堂上所陈之新样珍奇。

  就在行亲迎礼之前,父王遣内官唤她回府。她却不知为何只想留下,回说还要观礼。父王并不催她,只嘱咐几句,就与李辅国一齐告辞。那权宦之妻却留在一众五彩缤纷的贵夫人之中。

  酒席宴上,郭夫人让升平坐在右手边,左手坐着阉人妻子同一位面带骄横,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妇人。升平适才见这妇人进府时,因身旁婢女不意踩到她的裙裾,也掉臂众目睽睽,甩手打在那婢女脸上,命其跪地掸拂,升平心中颇不以为然,正不知郭夫人为何将她待若上宾,却听得近旁两位女来宾低声之语。

  一个细嗓道:“姐姐你可知那阉人之妻元氏身旁坐的何人?”

  一个粗沉些的嗓音回道:“看她样貌甚是倨傲,郭大娘子待她也见情非一般,不是皇室亲眷,定是公侯夫人。”

  那细嗓轻笑道:“非也。她是咱朔方军已故大帅王忠嗣之女,闺名王韫秀。只因郭公极敬王帅,虽已故去,仍将其女待为上宾。”

  停了一时,才听粗嗓道:“想起来了,莫非是那位嫁了个穷举人而遭父帅及家人轻慢,厥后伉俪相携赴京寻功名的王家巨细姐?我还记恰当初另有二人诗作传为谈资。似乎其夫有句‘虽在侯门似不容’,巨细姐回诗有‘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细嗓道:“亏姐姐记性好。听我家郎君道,王帅原是相中其爱将李光弼为婿,还曾说:‘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哪知心高气盛的将门虎女,偏被那穷酸文人迷了心窍,非他不嫁哩。”

  粗嗓也低笑道:“总是李光弼无福消受。厥后安帅也思嫁女与他,却逃了婚。妹子可知这王韫秀良人可已发达?”

  细嗓道:“其夫名元载,今已是户部侍郎。听说他是与李辅国之妻元氏攀了同宗,一力奉承那权宦,近日得了度支使兼盐铁转运使两项肥差。”

  粗嗓看了那元氏一眼,低声道:“一个恃宠窃权的宦竖,其妻怎得郭大娘子这般待见,该不是畏其权势?”

  细嗓忙道:“姐姐慎言。大娘子只因看在他是领了天子圣旨来送御酒贺礼,形同圣驾亲临,故特意看待。”

  粗嗓又道:“正是。只顾说这不相干之人,倒忘了告诉妹子,我家老公追随郭老爹年头最久。今日新婚的八小娘子初生之时,瑞芝夫人产后血虚奶薄。我生阿犬正两月,奶水丰足,就让小娘子吃了我几日奶水。适才夫人请我帮着上新妆,见她已然玉荷亭亭,神姿照人哩。”

  细嗓接道:“我频频来访郭大娘子,也曾遇着兰小娘,她虽言语不多,却显出德性温婉,大有其母风。我就想,有幸娶她的男子该也是逸群之才。适才新郎敬酒,我睁眼审察,见他虽是雄健魁伟之武人,行止却透着温文尔雅,与郭府小娘子这姻缘真是神仙牵线,断非媒妁可以成就。”

  升平听着两位将军夫人散漫低语,有上句没下句的,先是不甚在意,但听得她们对新妇子交口赞叹,顿生不平与好奇。想五妹华阳承袭其母独孤氏之绝世美貌,尚不能动那羽林将军之心,郭家女儿该是怎样的天人容颜,方能融化那副铁石心肠!

  她越想越坐不住,遂对一旁郭夫人道:“我欲一睹新人风范,可否?”

  瑞芝夫人微笑道:“郡主与小女年纪相仿,自然说得着。等我唤她四嫂陪你去。”

  眨眼间稚侠已到席前,听婆母交接几句后,望着升平笑道:“还记得那时郡主在灵武,遵广平王之命访我所办老兵钱会,也算熟识了。就请随我同行。”

  升平遂命内侍们不必追随,自与郭家四嫂离席。

  一时来至新房别院,只听里面女眷们笑语洋溢,欢声起伏。升平随稚侠穿过人群,进到红烛盈室的洞房,见房中有两位端庄女眷趁新郎还在酬宾,正为盛装新妇理妆,另有一位低头对她言教。那女郎头戴凤冠,不知是因为羞涩照旧身上绛红霞帔映照,双颊红得有如初熟的石榴。稚侠笑盈盈几步上前,离开众人对新妇子道:“郡主降贵纡尊,亲来与八妹庆贺。”

  升平原只想蜻蜓点水,望一眼就走。却见新妇已袅袅婷婷走来,劈面屈膝,行万福大礼,只得规则还礼。礼罢,抬眼细看面前少女,并无浓妆艳抹之矫饰,露出“玉颜荷花羞”之天然肤色。尤其那双朗目与笑靥,直映出一片玉壶冰心,赤子纯怀。升平看得目不转睛,原本心中那点怨愤与妒意有如日照云散,荡然无遗。只想:“这样一位柔情似水又泰然开朗的美女子,我见犹爱,况且武夫。”嘴里就由衷道:“卿与王将军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定能月圆花好配长天。”言罢受新妇再拜,告辞。稚侠遂跟了出来。

  走出别院,升平似觉放下一桩大心事,对郭家媳妇道:“我便回府,烦劳待我向郭夫人告辞,也将内侍们唤出。”稚侠应了。

  正走在回廊上,升平见前面有两人站在那里说话。走近才见其中一人是郭暧,本想回避,却见另一清瘦高挑之人,面目似乎在哪里见过,便放慢脚步。郭暧也看见她们,向升平揖礼后,只对四嫂道:“玉姐又将远行,且又不愿见告为弟要去何方。”

  稚侠站住笑道:“玉丹不外是你义姐,岂能如嫂嫂们任你探问。”

  升平一旁听她叔嫂对话,心中十分惊奇:那里站的明白是一清俊男子,怎得称之以“姐”,不由得细细审察那人。目光从他脸上滑下,忽见他颈部有一拇指大丹痣,瞬间名顿开:他就是几年前带她与华阳走出山涧的那个黑衣骑士!不由得失声道:“你是……”

  那人也认出她,只朝她点了颔首,并不搭话。稚侠见她满眼惊疑,笑道:“郡主不识,她是日前圣上特诏平冤申雪的朔方先大帅安思顺之女,安玉丹,暧弟之玉姐。”

  此时升平方信华阳眼力果真不差,多年思忆之人真是一位男装女郎!不由得对自己又好气又可笑,忙掩过窘态,急遽离开。

  一回到府中,她径直去找华阳,进门就嚷道:“她果真是个女子!”坐在一旁看爱女抚琴的独孤氏闻听,莫名其妙问:“升平见了何人?”她这才红了脸道:“见到我与五妹前些年去灵武路上偶遇之人。”

  独孤站起身道:“天色已晚,你姐妹两人闲话片刻,也要早些安息。”言罢又嘱咐过侍女,刚刚离去。

  母亲一走,华阳立即命侍女收琴,回避。升平挨她坐下,急不行待道:“那个颈子上有丹痣的人,几年前带我俩出山洼追上皇爷爷,适才又见着了,真是个男装女子,骗了我这样久!”

  华阳看似心不在焉,半晌方如痴如醉道:“是四姐自己骗了自己,是华阳自己骗了自己,与他人何关……”

  升平听她说得蹊跷,不禁仔细审察,见她原就玲珑精致的面庞越发清瘦了,一双星辰明眸中泪光盈动,就是不愿滴落。升平轻轻拉起她一只手握住,问道:“五妹都听说了?”

  华阳微微苦笑道:“太子府几天来上下都在议及郭府嫁女。父王前去致贺,说的也是他的名字,怎能装聋。”顿了一下,略带犹豫问道:“四姐随父王前去贺喜,可见得新妇是何等人品?”

  升平叹了口气,轻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言温婉,其行端静。我见也想亲近哩。”

  华阳闻听,默然颔首。升平柔声道:“五妹今后抛却这段单相思,休养得心舒体健,一定嫁得如意郡马,白头不离。”

  华阳缄默沉静良久,望着升平道:“四姐是守信之人,父王母妃至今也不知儿这一丝愚念,还望姐为我守口终生。”见她连连起誓发愿,哀婉一笑,如痴如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心里原只有他披挂战袍之身影,如今已随人去。此心早似槁木,此身应归尘外。”

  升平闻听惊道:“五妹休生愚念!”

  华阳徐徐道:“四姐不必惊怪。我只是深恨生于皇家,不得自在。又体弱多疾,时常沉绵衽席,故思想求父王允我出家道观,修身养性,使宿疾永除,也免了父王母妃时刻挂心。”

  升平略松了口气道:“历来皇室女儿入道观,封真人的也非稀有。只是五妹年纪尚幼,恐怕父王与你母亲不愿允许。你眼下一时伤感悼情,动了出家之念也不为怪。但想花落水去,时移境迁,总会释怀,何须自弃金玉之质。”

  华阳不再多言,唤侍女进来铺床展被,自睡了。升平只得怏怏出来。不提。

  *********

  郭府这里喜筵已散,来宾各回府邸。一双知音棋友,互慕新人终入洞房,那般欣喜缱绻,浓情快意自不必细言。

  只说子仪匹俦归房后,瑞芝因爱女终得佳婿,心头眉眼间都是东风如意的笑纹,却见良人眼中隐隐含着烦忧,不禁上前柔声问道:“仪郎怎的恰似无情无绪,有何烦心之事,可否与妻分管?”

  子仪温煦一笑,道;“知我者,贤妻也,一双慧眼洞察隐微,纤毫也藏不住的。”思忖片刻又道:“适才开筵之前,太子一番话,散席之后怀恩又一番话,实令我心绪难安。”

  瑞芝依偎良人坐下,道:“且慢慢说与为妻听。”

  子仪道:“太子知我素敬李白,才见告我那自号‘谪仙人’的文弱书生先前竟往临淮投李光弼,欲请缨出征,襄助平叛史贼残部及草寇袁晁之乱,以报效朝廷。不想中途因病体极重,不得已返回金陵,投奔县令族叔。因自知今后病重难起,遂写成绝笔《临终歌》,交与族叔。太子得之,念了首句与我听:‘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想他托鹏言志,立意安邦定国。然时不他与,奈何中天摧折,何其悲怆。比之他当年初出蜀道,漫游至渝州(重庆),遇刺史台甫士李邕所写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凌霄宏愿,堪称绝唱。也令我想起古楚霸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倒霉兮骓不逝’两句,同为夺人心魄之千古悲歌也。贤妻知我与太白并无私交,却有生死之谊。常遥念及他的诗篇文章光焰万丈,却难展生平宏愿,令人感怀叹息。”

  瑞芝伸手轻抚其颊,温软道:“可知天妒英才,也是莫可奈何。仪郎自是仁厚悲悯,方有如此之叹。”

  子仪默然,少时又道:“太子见贺礼清点已毕,唤同来的升平郡主回府。郡主年幼好奇,不愿就走。太子只得允她留下,临别对我笑道:‘令公虎子郭暧与我家娇女升平已是弱冠桃李之年,正当择良辰吉日,结我两家秦晋之好。’”

  瑞芝闻听道:“仪郎必是为太子此言心中纠结,故而不乐。”

  子仪颔首道:“京中早有‘名门不纳李氏’,‘天子问婚,辞疾不应’之传言。其中缘由,人人心照神会。我郭家儿媳们如非士族淑女,即是小家碧玉。贤妻治家简约通融,不惯繁文缛节。想今日郡主即是明日公主,果真结亲,婆媳、妯娌、姑嫂间莫不整日君臣之礼,谨小慎微,如何是好。”

  瑞芝沉吟良久,方道:“太子欲召暧儿为东床,看来已非戏言。郎君与太子有生死同袍情谊,也难作推搪。以为妻之见,郡主虽骄纵些,心地却是纯良,不比那般刁钻刻薄,怪癖乖张的女子,想来应是不难相处。再者,二人婚后自居郡马府,并不与我旦夕相处,仪郎不必多虑,且放宽心肠。”

  子仪听了长出一口气,将瑞芝双手握在掌中道:“贤妻如此豁达,为夫自可放心落意。只是暧儿还请严加管教。”

  瑞芝将头倚在他肩上,柔声道:“那是自然。为妻愿闻怀恩所言何事,令郎君忧心?”

  子仪叹口气道:“怀恩待众人离去刚刚告辞,临别已有醺醺醉意,对我泣道:‘我仆固满门尽忠皇室,为请回鹘助唐,又远嫁二女。朝廷却只为邙山一战之败,削某兵权,某心有不平也!’我只得劝道:‘此战之败,非同小可。皆因君不遵戎马副元帅之命,擅自布阵平原所至,几令史贼再犯长安。侥幸思明不久遭戮,京城危机方解。朝廷虽释君之兵权,却未夺君之爵禄,已是敬服宽待之意,何以怨忿?且光弼一再向朝廷揽责,请辞太尉。近又奏请圣上复授兵符与君,不行重生怨言。”

  瑞芝问:“怀恩怎说?”

  子仪道:“他唯唯称是而去。我却忧他仍是不能释怀,恐有后患。怀恩乃帝国忠良上将,我不欲见其自毁也。”

  瑞芝慰道:“怀恩秉性忠直,郎君善加开导,令其醒悟而不计前嫌,便可一心事主。”

  子仪道:“希望如此。”

  瑞芝又想起一事,道:“玉丹今日前来告辞,说是尚有一事未了。”

  子仪问:“她小小年纪,已成两桩惊人之举,如今又有何事?”

  瑞芝道:“她不愿说。只好由她去了。”

  伉俪二人叹息一回,刚刚就寝。不提。

  *********

  时中秋已过,正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怡人之季。这日,天子李亨在紫宸殿午息起身,自觉身子爽快许多。想起多日来未见年方三岁的幼女,永宁小公主,遂命宫人去将她抱来。又想起昨日内官报说,有南岳衡山羽士名李唐者求见圣颜,说是同山修行的李泌托他致意圣上,遂同时传旨召见。

  纷歧时,内官引道人进殿。只见他年纪三十许,面容清奇,骨骼嶙峋,头戴逍遥巾,肩上秀发如泻,身穿一领青布道袍,足上褐色布袜,系一双麻绳草履。他见天子端坐龙椅,徐步趋前,躬身打个稽首,口称“无量天尊”。

  李亨上下审察道人一番,微笑颔首问道:“仙道果是与光禄医生李泌同观修行?”

  那人道:“山人李唐,与道友李泌早在上皇开元年间于嵩山隐居时结识,共室精研《易象》,求神仙不死之术。后泌自诩有王佐之才,下山事上皇。然不被奸相所容,复潜遁名山,习隐自适。因安史逆乱,泌又按捺不住,再次出山,以佐圣上。后又畏祸,且得知贫道在衡岳山中修行,遂请圣上放归山林,一路至衡山寻着贫道。圣上所赐建之羽清观,贫道也有幸得一室栖居,时时感念圣恩。”

  李亨听他说得条条是道,长叹一声道:“泌与太子也甚相得,为朕父子三人师友,深厚致诚,思虑社稷,目光如炬。惜如今走避远山,使朕不能时时叩问受教。”

  李唐道:“泌曾嘱山人奏禀陛下,江淮虽除刘展,兵乱尚未平息。又有山贼袁晁诱饥民数万于浙东作乱,欲立伪朝;史贼朝义仍据河洛,四下为害。故朝廷应重用贤将如郭子仪李光弼等,并重赏励,去滥刑,以稳军心。”

  李亨喟然叹道:“朝臣若皆如李泌,竭智尽忠,惟匡扶君上为己任,朕高枕无忧久矣。只说前宰相崔园,因风闻邺城战败,竟弃洛阳之守奔回京城。朕怒其畏怯失职,削其官爵贬为扬州多数督长史。本该今后谨慎守职,却又听信奸小之人诽语,冤杀当初抗拒刘展之将领李藏用及其将吏孙待封,只因其不愿说藏用谋反。据禀,那孙待封临刑时高声呼冤:‘某初随刘展医生奉召赴镇所,人言某等谋反。彼时藏用将军起兵拒展,孤军奋战。如今又道将军反,由此推去,谁人不反?某宁赴死,勿愿诬人以非罪!’遂被杀。朕怒崔园之不查,却困于用人之际,临时不咎其过。然朕耿耿怀忧矣。”

  李唐道:“泌之所虑,乃陛下之圣躬。常于修道之时兼修医术,研习如何将山川之秀气,草木之精华制成丹丸,以贡陛下益寿延年。”

  正言谈间,宫人领奶娘抱永安公主入殿。小女郎一见父皇,嘻笑颜开张开雪藕似的肥肥双臂,扑进怀中,稚声道:“皇儿昨夜得梦父皇,今日即见,岂非儿与父心有灵犀耶!”

  李亨连连称是,将其拥入怀中,任其攀颈弄须,又对一旁李唐歉仄道:“此乃朕之幼女,聪慧伶俐,朕深爱之。只为朝事繁冗,已有多日不见。道长休要见责。”

  李唐见小公主粉妆玉琢,玲珑烂漫,又见天子目中似有泪光,慨然道:“贫道常闻李泌言说,当年上皇对陛下疼惜珍爱,如老牛舔犊。想必此时上皇忖量陛下,一如陛下怜爱幼主之深罢。”

  李亨听了,茫然凝目,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朕该去太极宫问父皇安。”

  就在此时,已任兵部尚书的李辅国急遽进殿,见有个羽士在侧,审察一眼,欲言又止。

  李亨对他淡然一笑道:“此道长乃爱卿之老友李泌于山中同修之道友,卿可有口信托其捎带?”

  辅国听出天子话中对他当年怀疑排挤李泌颇有奚落之意,转了转眼珠,对李唐拱手道:“劳烦道长带语光禄医生,‘春草明年应时绿,白衣宰相归不归?’”

  李亨微笑道:“爱卿近来才思敏捷,竟将王维之‘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即时改动。”

  辅国道:“老奴正要奏禀陛下,适才蓝田(秦岭北)县令奏报,王维王右丞前日离世,得年六十整。”

  李亨闻听默然片刻,问道:“玉真公主可已知晓?”

  辅国道:“老奴已使人去玉真观报信。”

  道人李唐见那君臣议事,即揖礼告辞。李亨也不挽留,使内官送他出宫,嘱在京城多留几日,随时召见。又知辅国仍有话说,遂将爱女交与奶娘带在殿中玩耍,问道:“朕加封爱卿兵部尚书,可曾赴省供职?”

  辅国谄笑道:“老奴承陛下恩宠,得宰相及朝臣们结队送至兵部议事房,又有御厨送宴食,太常设乐,尽显皇恩浩荡。”

  李亨冷冷道:“卿掌禁军,又辖兵部,实实的当朝权臣,气势汹汹也。”

  辅国笑道:“陛下休怪老奴贪心不足。今宰相兼右仆射裴冕已见告老奴,欲同三公上表荐我以宰相。陛下勿忘前日之约。”

  李亨皱眉道:“朕尚要问过宰相萧华。”

  辅国趋前道:“老奴另有一事奏禀。京兆尹刘晏因鸿胪卿康谦私通史朝义一案,检查受牵连的司农卿严庄家宅,已将其贬至通州(四川达州)。所留京兆尹一职,老奴求请授予御史中丞元载。”

  李亨思忖片刻,道:“元载博学多才,奏对敏捷,又是朕幼时之密友王忠嗣家女婿,可任此职。朕准卿之请。”

  辅国喜道:“圣上慧眼识人,老奴即去中书省传旨。”

  李亨道:“且慢。朕要去太极宫请问上皇起居饮食。卿且去备下辇轿。”

  辅国闻听一惊,却故作小心翼翼道:“备轿容易,但恐皇后得知心中不悦。”

  李亨颓然长叹,命将一旁玩耍的幼女带回后宫去,遂闭上眼不再言语。

  直到三个月后某日,已近辞岁,李亨方得入太极宫问候父皇。此时他自身已是日日晕眩,夜夜虚汗,少动即感心虚气喘,已不能定时早朝。臣工所上奏章多由李辅国读与他听,口授诏令也尽是辅国传谕。只是羽士李唐那两句话字字入心,时时时时拨动父子柔情,终决意掉臂皇后及宠宦力阻,定要成行。

  待龙辇抬至西内甘露殿门前,内侍们将天子扶入帝寝,只见上皇歪在龙榻上,听着坐在一旁的道人手捧《黄帝内经》讲读。那道人一见天子进来,慌忙合上书籍,躬身揖礼,立在龙榻之后。殿中内侍另取龙椅置榻旁,扶天子坐下。

  李隆基已近一年未见儿子,此时乍见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大吃一惊,不禁伤感道:“天子怎得憔悴如此?”

  李亨含泪道:“天下尚未大定,浙东又起盗贼,儿皇不敢稍有怠懈,故而食寝欠安。近日微恙新愈,尚觉气虚多汗,故懒视霓裳,厌闻笙歌,只欲清简静处,倒是也无大碍。父皇勿忧。”

  李隆基又问道:“除了御医延治,天子可曾祭天地神灵,祈福消灾?”

  李亨道:“儿皇已下制书,去尊号,但称天子,以示谦恭,克己修身;去年号,但称元年,以示达观,顺天承运。又于大明宫三殿置道场,以宫人为佛菩萨,北门武士为金刚神王,召大臣围绕膜拜,祝祷镇护社稷。”

  李隆基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尚在盛年,已见身形羸弱,就该将养神气,只命太子监国,谨防佞臣当道,蠹国害民。父子之兵,天下莫当,皇权子孙相继,方是国祚恒久之计。”

  李亨冰雪智慧,怎听不出父皇弦外之音:当年朕尚康健,只因妖逆骤起,一番审时度势,将皇权禅让与你。今日你已见心力不支,何不学父皇禅位与壮年雄健的太子。

  虽是心中难免愠恼,李亨仍唯唯颔首道:“父皇自是矍铄健旺,然已在古稀年纪,儿皇将命尚食局专制药膳以进。”

  李隆基微笑指身旁道人:“此道长精究医典,素好养生,已教为父试行辟谷之法。每逢月朔、十五不食五谷,只吸风饮露,竟渐觉神清气爽,步履轻捷。既觉有此利益,欲行三、五日一辟谷,终至绝谷,而以药食生果并浅酌醇酒充腹,加以吸食天地之精气,以求神聪而寿。天子待身子健旺起来,不妨一试。”

  李亨坐了这一阵,已觉头晕气短,倦乏不振。见父皇虽是苍老许多,却仍健谈,不禁自哀自怜,再坐不下去。于是搪塞几句离别,由内侍扶上步辇而去。

  此时李家两代天子皆没料到,这一别竟是父子永诀。

  *********

  再说洛阳史朝义因不见了安玉丹,连日全城搜索不得,疑惑不解,有如失魂落魄。心腹部将骆悦见状忙问缘由,朝义方道出那安家小郎君原是女儿男装。因见她胆识不让须眉,又是唐军先大帅骄女,先燕皇禄山之侄女,骄身贵体,堪主大燕中宫,却倏忽不见踪影,故而心绪不宁。

  骆悦笑道:“难怪常见她行止藏头掩足,某曾疑她捣鬼,不想是个女娘。”玩味片刻又道:“此女乱世不惊,特立独行,断难找寻。然中宫不行恒久空虚无主,宜将范阳大娘子接来洛阳,册立为后。”

  朝义郁郁不乐,沉思多时方道:“朕幼年丧母,得姨母抚育,情同亲生。今使将军去接朕之姨母及大娘子,同时视察范阳城内情势及辛氏与朝清下落。”

  骆悦领伪旨自去。这里朝义虽已僭越称帝,身居皇宫称孤道寡,却见先父旧部多自恃尊长,耻为驱使,召见每托辞不至。且洛阳粮草已见匮乏,城阙坍塌残败,全无新生机象,每日只得闷坐愁城,酒浇块垒。

  半月后,骆悦护送朝义姨母妻子到洛阳,并细述辛氏朝清被诛经过。原来朝义所遣密使潜入范阳,即将密敕展于向贡及阿史那承庆。二人知伪留守张通儒心向朝清,遂不将密敕示之。又知朝清警觉过人,帐下蓄养三千精兵,皆剽悍不惧死之徒,难以近其身,故迟迟不敢动手。向贡部将高久仁献策,幽王朝清喜田猎,应将其诱出城外而图之。于是向贡对朝清伪称“吾皇欲立幽王为太子,不欲怀王知,已从洛阳率禁卫精兵密返。王应奉皇后出城以待,暇时尚可围猎取乐。”

  朝清闻听大喜,即令在范阳城南两百里处速建一牙城,将其母辛氏接入其中,监制太子仪服。忽一日,向贡使高久仁、高如震两部将率三百猛士进牙城突入大帐。朝清一见惊问何事,随即拉动暗铃,立时上千亲兵持戈而聚,将大帐围得铁桶一般。高氏兄弟见势,忙依向贡事前所嘱,称“牙城外有军士叛乱,我等忠心幽王,特赶来禀报!”朝清听了急披甲挂剑,带百名亲兵登楼寓目。

  只见向贡与阿史那承庆将兵士布阵于城外,高声鼓噪“不行废长立幼,杀幽王以迎怀王!”

  朝清于城头指着向贡怒责道:“本王待尔等如兄长,因何突生反意?”

  向贡不答,举剑向天,兵士呼声更高。朝清勃然震怒,亲自张弓搭箭,连射于城下,就见几名士卒应声而倒。再看阿史那似有畏惧,率本部向后撤离。

  朝清见状越发气冲斗牛,自引亲兵出城来杀向贡。不意阿史那突然回军,将朝清及百名亲兵团团围住,枪刺箭穿,不及一炷香的功夫皆死于马下。向贡将朝清头颅割下,挽住头发拎在手中,率兵进入牙城。见那三千死士持械严阵以待,向贡只将手中头颅掷已往,高声道:“某奉怀王密令,诛杀欲谋太子位者。尔等速降者不罪,执迷不悟者,连坐三族!”

  众人见是幽王首级,心胆俱裂,弃械跪地而降。阿史那乘机寻得辛氏并朝清妻妾子女,逐一杀戮。

  向贡等遂率军杀回范阳。伪留守张通儒已得兵叛消息,尚不知朝清已被杀,即将本部军兵布于街衢,欲阻叛部入城。双方鏖战数日,死数千。张通儒于混战中被杀。向贡于是自掌范阳军事。阿史那承庆心中不平,几日后伺机杀贡,自封长史。又以惩治杀害幽王之名,将贡之部将张久仁捆了,枭首示众。其弟张如震大惧,拥兵严防。某夜趁黑偷袭阿营,承庆大北,引残部逃至幽州以南。

  史朝义听骆悦如是说,急遣悍将李怀仙以范阳节度使之名赴幽州召阿史那至洛阳,并诛杀张如震,于是范阳骚乱始定。

  然而朝义在洛阳却仍是整日心绪烦乱,坐卧不宁。安玉丹不辞而别,一直令他惶惑自悲,已近抓狂。几年来形似同袍的相处,他将她视作“放心丹”,只要听之望之,即觉神清心定。他欲立她为后,非只男女之情,更是心中依傍。眼前虽有美艳妻子,梦里却是男装安小娘。再有即是那班出言相悖,不听召遣之“前朝”老将,倨傲放肆,他只敢怒不敢言,忧惧日深。越发河洛几百里饥荒蔓延,时已入冬,荒茫山野,草叶难觅,人竟相食。

  于是朝义无心西进,思归幽州范阳。正犹豫间,忽接报唐廷天子李亨病笃,已诏令太子李豫监国,封雍王李适为天下戎马元帅,太尉李光弼为副元帅,调集河东、朔方多镇共二十万重兵,并遣使赴回鹘请精骑相助,欲一举剿灭燕军。

  朝义闻报大惊,急召河洛、河朔(河北)各镇伪节度使聚议对策。然应召者仅魏州田承嗣,河阳李归仁,相州薛嵩及汴州张献诚数将,余者或置若罔闻,或托辞拒”旨“。朝义不能再等,只得与这几人在明堂乾阳殿计议是退,是守。

  田承嗣道:“自先皇起兵至今已有七载,我大燕虽失长安,仍踞河南、河朔、河东各道之大部及幽州,可与唐廷两分天下。若不战而退,必使各处守军将士以为唐强我弱,进而军失斗志,民思归唐,故不行为。依某之见,宜恪守洛阳,并诏令各镇节使强征民夫,抢集粮草,以迎唐军攻城夺地。”

  李归仁道:“近日河阳一带唐廷黄河漕运船只已见骤增,横水河西岸新修几处仓廪,大有藏粮备战之势。某于河阳仅有五千守兵,若唐军果真放肆攻城,河阳难守,也恐洛阳不保。”

  承嗣接道:“前者李光弼败于邙山,失了河阳,乃其心头大恨,必先夺之。彼熟识河阳三城阵势及水陆通衢,想是胸有成竹,定要以重兵突破,进而夺取洛阳,撼动全局,转头再向东横扫席卷,我大燕危矣。是故陛下应分洛阳之兵往驻河阳,以截阻光弼。”

  一旁薛嵩摇头道:“某纵观通局,洛阳眼下已成鸡肋,弃之可惜,守之无益。若依田将军之言,雄师去守河阳,一旦彼处失守,唐军取洛阳易如反掌。故某冒死谏言,不如趁我军力未损,撤军北归,迁都范阳,尚可君临半壁山河。”

  朝义闻听甚合心意,正欲言“善”,却见田承嗣与张献诚同时拔剑出鞘,对相州伪节使怒目而视。薛嵩绝不示弱,也从腰中拔出剑来。

  朝义见状吃了一惊,忙将到口的话咽回,命三人收剑。他沉思良久方道:“先皇尸骨未寒,朕一时不能成其未尽大业,却也不能将先皇所立帝国都拱手让人。朕决意与洛阳共生死,不辱先皇之志。”转对李归仁道:“朕将一万禁军精锐交与将军,务须要将唐军阻于横水与河阳之西,以保洛阳无虞。望将军不负朕之重托。”

  于是众将自回守镇。

  史朝义独坐龙椅,颓然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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