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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仪

第十三章 东风几样绿

千古忠武郭子仪 丹娃 11151 2021-05-26 20:25:29

  758年4月

  “安家小娘子可在?”

  院外传来呼声时,安玉丹正在西院自己房中托腮入迷。自从几个月前独闯太原撞见李光弼,那人便无时不在眼前浮现。虎视鹰扬,览群山小,目光冷峻,望之可令三伏天热汗成冰。只是临走那一抹不期而至的笑靥,又如雪后初阳,令人心动神摇,竟将那段恍若隔世之倾心恋慕勾起。明知已是过眼云烟,怎奈心意难平,时起波涛。眼看时至春分,窗外和风丽日,枝头盈绿,不觉有些伤怀,却又想起另外两人。一个深目如炭,蓄火蕴热,即是那石国王子,义兄武昭拓;另一个星目俊朗,清纯如水,那是义弟郭暧。两者身影如流星闪烁即逝,唯李光弼之傲然雄姿挥之不去。

  复想那日他留下话来,要她通报史营消息。可日前史思明已带全员归降朝廷,得封王加禄,合府欢庆,并无异样。既无事可告,再去见他,岂非自找尴尬,徒生笑话。

  只为这翻来覆去解不开的暗相思,她时时自啐自恨,几番欲切断这恼人情思,径直去岭南寻找母亲家人,只是每每背上行囊,迈出门槛,立刻如同被一条无形脚链绊住拽回,决走不脱。

  此时又是剪不停,理还乱,就听得院门外有人问着进来。她听出是史府大郎史朝义,心中难免受惊。在这府中,她与上下男女甚是亲和。众人知她是先燕皇至亲,日常却只作男装穿着,洒脱爽快,从不扭捏作态,为人谦宁静淡,不倨不傲,于是皆如家人般直呼“安郎”。只是她对府中大娘子辛氏,及朝义、朝清三人刻意回避。不想现在这史大郎竟找上门来,不由她不起身迎出。

  几步走到院中,盖住他,冷颜峻色道:“敢问史将军,何以闯人院落?”

  史朝义闻听,倒笑作声来,道:“本将军还记得此乃我家西院,走走何妨?”只见玉丹一时面露窘态,忙转了口气:“我非无礼之徒。适才回府,见一褴褛小厮正与前门卫士吵吵嚷嚷,口中自称是府中当差安玉的亲戚,逃难至此,想借些盘缠回乡。卫士不知安玉是何人,只管驱撵。那小厮赖着不走。是我想到小娘子名叫安玉丹,同安玉甚是相近,莫非果真是你亲戚,便令其在门外候着,进来相告。你可自去相认,与我无干。”说罢,一双黑水银似的秀目滑过她的脸庞,转身走开。

  玉丹呆立,心中疑惑。安玉这假名原是在太原被那李光弼追问时,信口诌的,并无他人知晓,何来认亲?想着,脚却情不自禁朝府门走去。

  门房校尉一见她,忙笑着走出来道:“外面有一花子,硬说是安郎亲戚,我让他在门外候着哩。”

  玉丹朝他微笑拱手,道:“有劳年老。待我去问他。”

  只见大门外果真有一短小精瘦之人,破帽衰衣缩在墙角,两只眼睛却是十分精敏,不住四下环视。玉丹心头一惊,似乎哪里见过,忙快步走已往。那人一见她,便站起身,迎上来低声急急道:“在下乃李光弼将军亲兵张佑。”

  玉丹大吃一惊,不及细想,便故意高声道:“原来是二表兄,怎生到得这般田地?许是依旧烂赌,阿姨又赶你出门?”接着低声道,“随我来。”边说,边快步朝街里走。那花子忙亦步亦趋跟上,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哀告乞求。

  两人来到街角一处僻静茶室。玉丹让迎上来的店小二寻了个角落茶桌坐下,要来茶水和时鲜点心果子,又嘱道“不叫莫扰”。见小二走开去招呼其他客人,便低声逼问已大口吃茶嚼食的花子:“你究竟是何人?”

  花子像是饿狠了,又急急吃了几口,看清四周并无多余之耳朵眼睛,方轻轻扯开破衣前襟下角,抠出一花生米巨细纸团,,从桌下递已往。

  玉丹伸手接过,急遽展开,是一张字纸,小指长宽,上书着“弼之亲随张佑面传”,笔势冷峻凌厉,一如其人。

  玉丹低声问道:“足下即是张佑,那日为李将军牵马之亲兵?”

  那人颔首道:“正是在下。”见玉丹正将字纸塞进箭袖,又忙道:“上将军嘱咐,览后交还与我,即毁。”

  玉丹本欲携回珍藏,时时鉴赏。此乃他予她的亲笔,初次,抑或唯一,握在手中,温热透骨,怎舍得交出毁去。犹豫片刻,她斟满茶盅,将纸团塞进嘴里,和着茶水徐徐嚼过,闭上眼一口咽下,顿觉那个“弼”字已融入骨血之中。一睁眼,见那张佑扬起眉,惊异地看着她,就问道:“李将军有何传言给我?”

  张佑再次环视周遭,方低声道:“上将军深知史思明拥兵自重,一向蓄有不臣之心,此番归降朝廷,一定有诈。”

  玉丹闻听愕然,忙问:“史某已率全部戎马及十三州郡降唐,怎说有诈?”

  “上将军言道,史贼见安叛局势已去,深恐唐军趁胜攻打范阳,自身难保。权宜之计即是伪归朝廷,黑暗再蓄死士悍将,厉兵秣马,觑准时机,再掀反叛。”

  “既有如此怀疑,何不进谏天子,勿信其降,只管杀入范阳来?”

  张佑摇头道:“上将军并非不作此想。只是皇上已然疲战,又有巡视阉人收受了史思明重金行贿,便千般为其遮掩,只道他忠心守信,决不复叛。皇上听信,对其广施恩宠,以求从速息战。就在前几日,李将军之旧交,丞相兼河南节度使张镐因此上奏,具表史贼凶险,乘乱窃国,强势迫附,人面兽心,难以德服之,故请圣上万勿授之以重权。只是皇上主意已定,反责张镐全无胸怀,不切时机,难当大任。遂颁下敕书,将其由一品丞相贬谪为荆州五品防御使,逐出京城。众人皆知,张大人曾率五大节度使收复河南及河东几十郡县,乃文武兼备之良相,如此一贬,岂非杀猴给鸡看,朝中何人再敢进谏此事。”

  玉丹听到此,催问道:“李将军究竟有何话说与我?”

  张佑又自斟一盅茶水,狠狠啜了一口,道:“在下正要相告。”又送了一粒茶果子入口,“上将军深以张镐之言为是,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叹息,却又不能惹恼龙颜,重蹈其覆辙。故而欲黑暗从史营蒐集思明伪为归顺,实欲再反之实证,然后奏报皇上决断。”

  玉丹闻听,忙摇头道:“我非节度府衙官员,那边蒐得……”

  张佑哑然失笑,打断她道:“哪个指望一个小小目吏有大作为。上将军只问你,可与范阳副节度使乌承恩相识?”

  玉丹茫然道:“他是常来晋见史思明之官员之一,府中无人不识。可他未必识我。”

  张佑道:“原也不指望乌将军认得你。上将军只要你寻机将一物黑暗递与他,便将记你一功。”说着,又从贴身衣襟里小心取出一物,紧握手中,四顾无人注意,方从桌下递已往。

  玉丹赶忙接过,就在桌沿下闪睛寓目,竟是一方胜叠纸。轻轻展开,里面并无一字。翻覆再看,也是空白,狐疑问道:“这是何意?”

  张佑低声道:“上将军交接,将此信交给乌将军时,只须对他说一句,‘蓬灰遇姜黄,喷酒见真章’,他便了然。”

  玉丹闻听,立时想起幼时父亲教她姐妹玩过的“匿字现”。那是将旱坡上寻来的蓬蓬草烧成灰,浸水滤过,写字于纸上。初看无色无形,待阴干后,以江南姜黄泡过的烈酒轻轻涂抹上去,便见字迹渐显。她曾乐此不疲。看来眼前这无字之纸,也用此道。她不再多问,仔细叠回原状,小心塞入箭袖。

  张佑见这小郎君十分精细沉稳,暗叹上将军慧眼识人,又道:“范阳西城门外约十里处有家张兴客栈,是我唐兄坐店。你若有急事相告,只消写个‘玉’字给他,我便会在越日午时店中候你。”

  诸事谈妥,安玉丹将些许碎银置于桌上,招呼过小二,便与张佑一前一后走出茶室,各自走开。

  哪知事有凑巧,玉丹才走到史府大门不远处,就见史朝义正送新任范阳节度副使乌承恩出来。今日之前,她一向惯看府衙内外文武官员往来奉承,并不在意。只是曾偶然听仆人们指点着一位身高明出众人的武将议道:“这乌将军之父,原是史大帅之恩师。虽然大帅绑过将军家小,那不外是为要他顺服。如今也是心腹之人哩。”于是记着其名,留有印象。现在一眼认出,忙闪到暗处。

  见主客相揖作别,乌承恩上了一辆轻简马车。原来这乌承恩最不喜招摇过市,外出都是一伕一车,连随从也无。玉丹忙悄悄尾随其后。过了几条街巷,见四周并无可疑之人,便紧赶几步上前,贴着车幡轻声呼道:“乌将军缓行!”

  只听车舆内有人重重跺了跺脚,弁伕忙勒住马。只见车幡上小窗帘掀起一角,忽又拉开,露出半张长方脸,丛眉环眼,须发浓重。

  玉丹不提防小窗帘里猛然露出这张脸,倒唬了一跳。只听里面那人降低问道:“你不是先安思顺将军之女吗?”

  玉丹又是一惊,反问道:“乌将军认得小女子?”

  乌承恩应了一声,道:“老夫与你父颇有友爱,也曾见过你追随他左右。前几日在节度使府中与你擦肩而过,随口问了史大帅,方知你是投奔在此。何事叫住老夫?”

  安玉丹四顾无人,忙从袖中抽出那方胜,从小窗递进去,道:“适才有一不相识者将此信塞与我,指这车舆道,‘有要事,烦交车内乌将军’,并附言‘蓬灰遇姜黄,喷酒见真章’,言罢急遽而去,恰似急于赶路。我不及多问,想来不外举手之劳,便冒昧叫住将军。余事一概不知。”话到此,她恐车内再加盘问,便抱了抱拳,快步离开。

  回到史府西院房中,玉丹喘息甫定,忽觉心绪烦乱,暗想:“我本是特立独行之人,怎的阴差阳错听他指使?所幸那日他并未认出我,否则以为我追随于他,惹他轻视,可如何自处!”想到此,却又像见到那顶凤翅兜鍪上跃动的盔缨,另有紧贴他颈下的丝编绦带,皆出自她情怀初萌时的纤手。一时模糊起来,直将一腔坚强化作苦涩柔情,不觉朝空举起双手,似要将那日思夜想,俊美却不行接近的傲颅捧在手心……

  遥想当初,自幼与他旦夕得见,不觉情愫暗生。厥后得知父亲欲将她婚配于他,虽然喜不自胜,也曾在梦中多次拥他入怀。不想他竟断然拒婚,怫然离了朔方大营。她虽深感羞愤,却一直恨他不起来,唯求将他速速忘怀。谁曾想安禄山突掀反叛孽浪,又将她二人再次推近,近到可以仰其鼻息,受其指令而不能拒绝……

  “安玉丹,你因何痴心如此?”她倒身在床,蒙头自问,一时心中排山倒海。忽觉颊上有物爬行,伸手去摸,却是涔涔泪珠。

  她哪里知道,此时在千里之外长安城里,天子近旁另有一位小女郎为她愁肠百转。

  *********

  话说那戎马大元帅广平郡王李俶,因收复二京功勋卓著,于至德三年新年伊始,先被父皇改封一字亲王,楚王。几个月后再封成王。此乃第一等之王爵,本应合府欢庆,贺客盈门,却因王妃崔氏年初病逝,太上皇爱屋及乌,定要为仙逝爱妃杨玉环的这位亲侄女治丧百日,并敕令皇孙李俶,三年内不得再立王妃。于是多日来,府中只闻千篇一律诵经声,伴着寒彻入骨的“笃、笃”木鱼敲击;姬妾仆妇皆哀颜戚容,朝官命妇吊丧鱼贯而至。

  只有逝者唯一的女儿,升平县主心中清楚,除了父亲真心伤心,余者皆是做戏,因而倍觉凄凉孑立。昨日母妃丧满,终于入土为安。因见灵棚及种种丧幡挽联尚未拆去,她茫然漫步其间。举眼见一幅丧幛上题着龙飞凤舞四个浓墨大字,“九天飞升”,一时驻足,默然发呆。忽觉有人将手轻轻搭在肩上,惊得一转头,见是独孤氏面带怜惜,伸过手将她揽入怀中。一旁华阳相视无语,眼中似有泪光。

  升平自怜尚可,断不许人怜爱,便挣出父王爱姬的怀抱。后者并不在意,又轻握其手道:“听你父亲言道,此祭幛作者乃翰林院一饱学之士。‘九天飞升’意喻你母崔王妃乃九天玄女托生。如今人间缘满,飞升重返天庭,与玉皇王母再叙天伦,实为可喜可贺,凡间亲人不必枉自悲悼。”

  升平自幼与母亲不甚亲近,却在她病重时生起千般依恋之情。眼见母亲幽幽吐出最后一口气,她顿生被弃的恐惧。此时听了独孤氏劝慰之言,想到自此天人永隔,自身只能孑然于世,倒越发触动悲怀,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独孤见状,一时无措。只见府里管事阉人程元振急遽走来,行礼道:“成王正寻孺人叙话。”独孤因此人是百孙院里看护李俶长大的老阉人,深受信重,随即还礼。见女儿华阳正为升平拭泪,嘱咐她好生宽慰四姐,随程元振去了。

  两姐妹相对无言。半响,升平忽道:“我要出府去寻一小我私家。”

  华阳一愣,忙问:“寻谁?”

  “那个玄甲骑士,腮下有处丹痣的。”

  华阳听了,以为她又动了痴念,便不搭腔。只听她又喃喃道:“昨日送葬回来,寿二娘悄悄对我说,父王要给我订亲事。”

  华阳一惊,可转念想到四姐那乳娘时常听见风就说雨,忙慰藉道:“寿二娘许是听差了。四姐才刚满十六岁哩,父王怎生舍得。我也没听母亲说起。”

  升平摇头道:“我已问过阿妙。她说是王妃临终对成王的最后嘱托。那时她正替我给母亲送药到病榻前,听得十分真切。”

  华阳知道她的大侍女阿妙是个精细人,方有些信了,忙又好奇问道:“可知定下的是哪家亲王勋爵,或是三公府的小郎君?”

  升平听她如此问,以为是在取笑,马上立眉竖目道:“管他哪府郎君,我自不愿。五妹这样着急探询,莫非思嫁耶?”

  华阳虽是好性儿,又一贯在四姐跟前服小,但此时见她明摆着迁怒于自己,也不由得气恼起来,反唇相讥道:“四姐只管对那玄甲骑士忖量不停,还不知他究竟是男是女哩。想当初遇见他时,你我姐妹也是穿着胡服男装,被他称作‘小郎君’。再有,他耳上的坠孔可是我亲眼得见。”

  升平虽然听她说得不无原理,嘴里却强言道:“那又怎样。寿二娘也给她儿子穿了耳坠孔,说是为了容易养活。再说,你也曾见他身长过人,行止豪爽洒脱,岂有女子般娇柔作态,只是长得清秀些而已。”

  华阳冷笑道:“他即是个男子,你却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你既不知他,他更不知你,即是遇着,怎生说到一处?如今你只管放他不下,他未必还记得你丝毫,可有什么意思呢。”

  升平撇着嘴,梗着颈,强说道:“什么知不知,晓不晓的,本县主只记得那时脸贴着他背上,臂搂着他腰间的那般惬意,胜似朗月照影,清风掠面。昔人言,相知何须曾相识,况且我是认得他哩。”

  华阳无奈,叹了口气道:“我嘴拙,说不外姐姐。可如今狼烟未消,叛军四伏,你又没甚头绪,岂是容易寻找的。又何苦如此情急,无端赴险。”

  升平听了,低头暗想:“自己原是听乳娘侍女传言。就是母亲遗愿,而父亲军务繁冗,哪能虑及此事。适才一时心乱,生出不实之想,到底无处可寻。不如静观一时,再作去处。”

  想到此,便拉住华阳的手,道:“究竟五妹比我多一心窍,所言极是。我且不急,但看父王是否果有此意。只是妹妹不行将我今日之言讲与你母亲,否则你再见不到四姐了。”

  华阳见她已然转意转意,心中欢喜,满口应承,还笑嘻嘻伸出纤纤小指,与她勾指为盟。

  她俩再没想到,此时父王正与独孤氏商议此事。

  原来李亨封皇宗子李俶为成王三天后,便将封爵不久的张淑妃以“与朕戮力同心,伴驾扈从,夙夜为勤”,册立为皇后,授予金册金宝。怎知这张皇后上位才不几日,朝中由太上皇推荐的几位宰相大臣,如韦见素、崔园、房琯及张镐等多人一一遭到贬谪,逐出京城。群臣私下议论纷纷,皆言乃是新后与大阉人李辅国勾通所为,只因两人唯恐上皇旧臣不除,必有复辟之虞,便以枕边风说动圣上,排黜异己。厥后更有传言,张后正力劝皇上立其亲生子,即皇嫡子兴王李佋为太子。然其年方五岁,懵懂无知。而长皇兄李俶虽为庶皇子,却在平叛中居功甚伟,满朝文武拥立其为太子之呼声甚高,更是太上皇之立嗣所瞩,故皇上一时难决。

  如此种种蜚语,自然有人报与成王。李俶耳闻目睹,不由得联想起当年三弟建宁王李倓惨死,即因张良娣与李辅国勾通谋害,怎不忧心惶遽。只是那位信得过的谋臣李泌因见风向差池,已逃难于千里之外的衡山,难以讨教。

  情急中,方想起戎马副帅郭子仪。两人并肩浴血年余,信件往来逾百,虽为君臣,早是坦怀推心,坦怀相待。又知他近日受皇命,经营北上讨伐残贼安庆绪,正住在京中朔方进奏院,何不以“审视军情邸报”为由,去听他口气。想到此,便单人独马前往。一到进奏院门口,早有门上校尉飞报进去。片刻只见郭子仪急急出来,将成王迎至上房。

  子仪见李俶眉头锁忧,眼中含愁,嘿然不悦,便知他心中有事,立时摒去人众,只命亲兵在门口守着,禁绝任何人走近,并亲手将房门关严,方与成王促膝而坐。

  两人皆无外交,子仪静待对方开口。李俶将头凑近,低声问道:“郭公可曾听得传言,新皇后要圣上册立嫡皇子佋为太子?”

  子仪略为思忖,反问道:“成王惧失太子之位耶?”

  俶徐徐摇头道:“不得太子位事小,只怕另有杀身之祸。建宁王即是模范。”

  子仪颔首道:“老臣不怪成王作此推断,而朝中也确有此说。不外,实不相瞒,昨日圣上召臣觐见,问过北上剿贼运筹之事,便提及欲立成王为太子,又言及询问过礼部尚书李揆等大臣,皆拜贺道,此举乃社稷之大幸事。圣上问臣之意,臣答道:‘立储君乃天子家事,外臣未便置喙。且陛下天纵英明,慧眼如炬,哪位皇子可肩家国社稷之重负,一定已是成竹在胸。’圣上听后,只是颔首微笑。故以臣之见,成王只须恭谨避让,言语温顺,奉守孝道,便有恶人,也难构嫌隙于圣父子。”

  李俶闻听大喜,道:“本王今日受教匪浅,愿在郭公北伐之前,常来领教。”

  子仪忙道:“不行。我朝历代圣人最忌皇子与外臣过从太密,因恐肘腋生变。成王若有事相商,可致书信与臣。”

  李俶默然颔首,忽又问:“本王战时随从亲兵,郭公之六郎尚在京城否?”

  子仪答道:“郭暧自战后元帅帐下亲兵归营,便回灵武看望他母亲去了。日前臣已捎信回家,要他速去朔方军营应名点卯,预备随父征讨安叛余孽。”

  李俶闻言一惊,忙道:“郭公为国已丧三位子侄,六郎年纪尚幼,何不留在尊夫人身边?”

  子仪正色道:“将门无犬子。不经沙场历练,无毫发之功,何以安身立命,更有何颜面去见先人。如今眼见太平盛世复起,非经此战恐再无战机也。”

  李俶闻听,一时无言,只在心中飞快盘算。又坐不多时,便告辞回府。

  原来李俶用郭暧为亲兵已半年余,早将其言行举止看在眼里,爱在心上。且他与郭子仪名为君臣,实有生死与配合袍之谊。老将谋略冲深,识度宏远,更具山河大气,忠怀敞亮,威孚百将,乃难得帅才,不仅当今无人可及,即是千年将星中,也属凤毛麟角。若与他联姻,今后何患伶仃无助。再者,皇家宗室之女多年来奢靡纵脱之风已广有听说,不少勋爵士族将与皇室联姻视为畏途,闻风避退,以至公主县主们颇难出嫁。他由是盘算主意,待叛乱平定后,便招郭暧为东床。今日忽听得那为父的竟要送他去血雨刀光之境,不由得心绪难安。又见子仪言辞决绝,就地未便多说。回到府中,即寻爱姬商议。

  听了王夫心思,独孤氏微笑道:“郎君既爱那翩翩小郭暧,立意将升平下嫁于他,又恐他随父征战,身遭不测,何不尽快成此佳缘,将他留在京中。想那郭子仪虽是亲爹,也断无逼我家新婚郡马上阵厮杀之理。”

  李俶道:“我原有此意,问过那小儿郎的生辰八字,竟与升平同年同月生。可这两个小冤家竟像天生对头,晤面就横眉相对,眼中冒火。这升平的性情你也知道,惯会弄性使气。如今生母已殁,越发没了拘管,只怕她拒婚不允。”说罢,只拿眼睛看着爱姬。

  独孤知他另有话说,只轻声笑道:“真乃知女莫如父也。”

  李俶果真又道:“我冷眼看着,这小女子素来肯与你亲近,也与华阳情如一母同胞,少不得有劳你从中劝说,做成此事。”

  独孤微笑应承。两日后,她回良人道:“升平一听要将她嫁与郭暧,立刻变脸,声称宁可出家也不嫁他。厥后华阳在一旁说,他是灵武郭夫人的爱子,升平才软转了口气。厥后才知道,这小妮子深敬郭夫人。她犹豫很久刚刚吐口,必得依她两条,一是要郭暧亲口对她认错,灵武那只黄羊原是她先射杀的;二是她要为母亲崔王妃守孝三年,之后方可谈婚论嫁。如若逼她立即嫁人,她便去道观出家。”

  李俶听了,一时无可奈何,只道:“本朝杜子美有诗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黄昏’。升平妮子造化不足,恐失匹俦矣。”

  独孤道:“她年纪还小,不知婚姻为何事,一时恐婚也是有的。待妾身徐徐劝慰于她,不难转意转意。”

  俶叹气道:“都是其母生前娇纵,养得她任性执拗,即是些许口角小事也不愿相让,遑论谦和柔婉,真不知往后如何与夫婿鸾凤和鸣。倒是华阳如你温良柔顺。只是年纪尚幼,否则与那小郭暧倒是天设地造一对。”

  独孤浅笑拉起王夫的手,握在自己柔掌之中,款款道:“郎君不必为子女之事愀然不乐,从古皇室女儿何愁嫁耶。”

  李俶微微皱起眉,摇头道:“自从姑祖母太平公主谋权干政,被太上皇赐死,满门抄斩,仅一子被赦,至使宗室姻亲,勋贵子弟皆以‘闻公主下嫁而变色’。厥后,姑母永乐公主奢靡淫乱,买官卖爵。更有朝野蜚语,其要求封皇太女不遂,便弑君杀父,迫害中宗,被太上皇领羽林军诛杀,追贬为‘悖逆庶人’,又连累夫家灭门。于是坊间尽传‘名门不纳李氏’。”说到此,见爱姬低头沉吟,又道:“再说郭令郎仪,既是藩镇重臣,麾下朔方军十万精兵强将,其势力不在安禄山、史思明之下,威望更是壮盛,却忠心不二,唯皇命是从,谨守臣德。当初叛军突起,郭公即首先率勤王之师平叛。两年来屡建奇功,仍虚怀若谷,举贤荐能尽心尽力。其家风家教也是我亲眼得见。他们伉俪相敬相爱,夫人治家有方,调教得子孝妇贤,尊卑有序。那小郭暧更是美貌于表,锦绣在胸,心性温良,文武兼备。升平若果真嫁到这般厚德载福之家,真是她的造化哩。”

  话只说到此,意欲借助郭子仪威势一节,李俶并不吐露。

  只见独孤氏浅笑道:“郎君虽爱那小郭暧,只是升平不愿就婚,奈何?”

  李俶凝眸思忖,半响眼前一亮,道:“我之原意,是以婚姻为由,不使郭暧赴杀场之凶险。升平既然不允,也只好作他想。正巧才得父皇谕旨,成王府可举家宴,邀约参战两京收复之众主未来此话别,再分赴新任。禁军神武将军王强林亦在受邀之列。他乃太宗朝千牛卫名将王方翼之重孙,父皇命他战时扈从于我,颇可信任,又与子仪相得。不如托他将郭暧征入禁卫军,名正言顺就职宫苑之内,看郭公另有何话可说。”

  越日,神武军统领果来赴宴。宴罢,李俶只留他再叙。

  “刚刚宴上,本王见将军面有忿忿之色,是何缘故?”

  王强林见问,叹口气道:“近日京城街坊里,青天白昼就有有凶盗横行。更有甚者,抢劫不成,就当街杀害苦主,弃之沟渠。那禁军三军统领李辅国意欲揽权,不管我战时损员未补,奏请圣上,选调神武军五百骑,以备通衢巡查。宰相李揆得知,忙上奏道:‘以神武代警巡,若宫中忽有很是之变,将何以制之?’圣上遂罢禁军巡街之请。然李辅国认定是我见告李相请为代奏,便以恶言相威胁。想我王强林乃世勋之后,竟被那马厩身世的阉奴丑婢当众呵叱,怎生咽得下这口腌臜气!”

  李俶见这八尺高青年领军说着,已气得俊脸挂霜,忙以手抚其肩道:“将军麾下缺员,然禁军须是世家子弟,不得出榜招军。本王推荐一人与你,可好?”

  强林忙问:“何人?”

  “郭暧。”

  “郭公之子?甚好。战后我就想将他留在禁军,不想郭公就命他回了朔方。末将只恐此事遭李辅国从中作梗。”

  李俶沉吟片刻,道:“你可对辅国讲明,此乃成王之意,并请他亲自上奏。”

  强林会意,连连颔首,于是告辞出来。路过一处花亭,见有两个小女郎在那里头对头轻声讲话。其中一位抬眼看见他,蓦然张口结舌,面飞红霞。强林认得那是成王之女华阳县主,却没看出其神色有异,只急遽拱手一礼,便朝大门而去。

  劈面升平见妹妹一时目光飘忽,盯住问:“五妹怎的见了那人竟漫不经心,可是与他相熟?”

  华阳像是生怕那人听到,急遽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他是神武将军王强林,曾作父王随扈,你也是认得的。”

  升平一把推开她的手,狡黠一笑,轻声道:“我只知道他是一名禁军,倒不知其名姓。莫不是五妹有意,早将他身家门第,婚配与否探询清楚了?”

  华阳听了,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道:“四姐休要乱说!莫非忘了海花姐姐嫁回鹘王子之前,曾在凤翔对我俩说过,她意中之人就是这位将军。”

  升平转眼一想,颔首道:“哦,我本不知她所说是何人,原来是他。一眼看去,这人虎步龙行,很是雄武,面目还颇有书卷秀气,难怪海花当初定要寻他。”她又看了一眼那人背影,指着华阳笑道:“看来五妹对这昂藏武人也很有意,快将实话说给四姐。否则,我去对你母亲言讲!”

  华阳见王强林早已走远,哼了一声,放胆道:“我可没对父王说起四姐不婚之由,只是想用三年时间找寻那玄甲骑士。你若再信口胡言,我便说去。”

  升平见一向和婉的华阳急了眼,忙拉起她的手,笑道:“姐断不会对人言讲,只是为五妹着想哩。世人只道皇家女儿尊贵如金枝玉叶,哪知有时竟不及民间小家碧玉,嫁得如意,活得牢固。刚刚听得几位庶母议论,皇爷爷有意将彭原小姑母赐婚与回鹘国葛勒可汗,以表彰其助唐有功。且不说那胡地荒蛮。民风迥异,即是可汗本人,听说已年过不惑。小姑母年方十七,又是新寡。丧夫不久即远嫁,心中该是何等苦楚。”

  华阳闻听,不觉轻声诵道:“‘一上玉门关,天涯去不归。燕支长塞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升平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他另有一首,也是悼念那汉时和亲的王昭君,记得是‘昭君拂玉鞍,上马啼朱颜。今宵汉宫女,明朝胡人妾。’读来好不令人凄惶。可那昭君不外是一落选宫女,小姑母却是皇室嫡公主,皇爷爷最为疼爱,怎么忍心送去和亲?天下不是大定了么?”

  华阳才满十四岁,哪有答案,只呆望着花亭外小小一树含苞的石榴花,在风中不住摇曳哆嗦,心想:何来一株参天大树,为它遮风挡雨……

  几天之后,王强林使人送一缄封之信到成王府。李俶忙启缄展看,上写:“圣上已敕命郭暧为五品羽林游骑将军,以彰其随扈戎马大元帅之功。接旨之日即赴京就职。”

  李俶读罢,自是欣慰。哪知灵武郭府里却起了波涛。

  先是郭暧,年方十六,即荣获禁军品级,本是可喜之事,他却在接旨后怏怏不乐。抚摸母亲才为他量身定制的盔甲战袍,想着原是要追随父帅出战,一举剿灭残寇,凭的是自身功勋,光耀门楣。不想却以父荫凭空得官,虽是圣恩荣宠,到底意难平。

  再是郭子仪,恰从京城回府,见王氏夫人瑞芝已命仆妇将他征战磨损的铠甲战袍清洗收起,另聘工匠打造一新,仍是金甲白袍,朗然醒目。正待试穿,忽接圣旨,六郎获钦命荣升禁卫军官,克日入京,心中十分惊奇。接着有仆固怀恩领众部将进府贺喜,“贺喜贤侄六郎早步云梯”,子仪难免一番答谢。另有怙恃官员闻讯前来拜贺,迎来送往,直到掌灯时分,方送走最后客人。

  回到房中,夫人接住,笑道:“我已命人将六郎的征战甲胄收拾入库。他如今是宫苑禁军,一定另有特制仪服,自是用不上家中备下的。”

  子仪摇摇头,道:“暧儿此番入宫侍卫,还不知是福是祸哩。”

  夫人不解,问道:“良人何出此言?”

  子仪道:“接旨后,某便细想,宫中早有六支禁军,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龙武,近日圣上又新建左右神策,左右射生,皆需兵将增补,为何暧儿偏是选入羽林军?刚刚郭义送来一缄封贺帖,乃京城禁军王强林将军所写,他果真坐实了某之忧心。”见夫人静待下文,接道:“他在贺帖上明言,暧儿入职羽林,实乃成王之力荐。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也。”

  夫人略为思忖,问道:“良人莫不是忧心成王曾有联姻之意?”见子仪颔首,又道:“自听得他颇有此意,我也不安。可巧那日升平县主与其妹来府里寻海花,我留心看她,倒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女娃。只是生就的一种骄矜狂妄,着实与我家风不谐。暧儿性情平和,却也是不愿屈意服软的。若果真与那县主聚在一处,怎能够鹿车共挽,鱼水和谐呢。”

  子仪长叹一声,道:“我故知夫人历来推行‘嫁女看门第,选媳宜小家’。如今子女各得其所,合家融睦。只有暧儿生的甚晚,实为意外之喜,虽然不舍他受屈。可若是成王执意拉拢此事,又将奈何?”

  王氏夫人反慰藉道:“记得良人曾言,这两个小子女也有晤面,却是相看两厌,颇多龃龉,想来县主是不愿屈嫁的。成王便有此意,也断不忍爱女屈从,因此之后改了主意,也是可待。”

  果真今后三年,成王李俶再没提及此事。子仪伉俪忧心渐宽,乃是后话。

  此时子仪还记挂着两份奏章。

  一是呈报朔方军拟定的北讨经略:本部以军力、补给及速动之优势,分兵合围,可将残贼安庆绪立足未稳之卫州、怀州及河南以北之相州诸镇逐一蚕食攻取,后夺邺城。同时,请圣上敕命新封之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史思明部,堵截北逃之贼兵,务必全歼,不使复聚再成隐患。

  二是奏请恩准西域昭武九姓之一,遭先帅高仙芝所灭之石国复国,并封爵幸存王子武昭拓为国王,令其感恩,与回鹘共奉朝廷正朔,镇守封疆,急时驰援。由此西域可稳,中原则安矣。

  两奏章皆是月前呈报,至今未得谕旨批复。朔方备战按部就班,主帅子仪心中却十分焦急。石国复国之事犹可待,除孽战机一旦延迟,散贼得以鸠合蚁聚,必成大患。近日又得探报,贼首安庆绪坐镇邺城,命手下上将蔡希德同安太清攻打已归降朝廷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并俘二人至邺城,剐于闹市,并昭告凡议降唐者皆诛九族。如此一来,已在占区尽失人心。之后又冒然攻打屯兵河内的唐军李嗣业部,结果大北而归,以至军心动摇,人人思危。更传出安庆绪已是心灰意冷,在邺城里整日醉酒消愁,于昏昧中听信挑唆,竟将麾下为数不多的忠直上将之一,蔡希德误杀。

  子仪正叹着“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却接到天子敕书:朔方军暂于本藩待命,勿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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