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懿泽久久难寐,同在一个营帐的金钿却已经睡着了。
永琪的声音又在懿泽耳畔回响:“我想告诉你,为绵脩离去而肝肠寸断的,不是只有你。初为人父的厦悦,是厥后的孩子都不能取代的。我对绵脩,也有无数的期待,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救他,如果绵脩还在,我们之间一定不会酿成今天这般。”
懿泽回忆着永琪说过的话,摇了摇头,她不相信永琪会同她一样为绵脩的死肝肠寸断。
如果是那样,他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和胡嫱你侬我侬地卧榻缱绻?
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懿泽终于朦胧合上眼,梦中看到绵脩淘气地往床上躲,嘴里嘟囔着:“不洗脸!不洗脸!”
紧接着,她看到一匹疯跑的马,凶猛地冲绵脩奔来,她忙将绵脩抱起,抱起之后却发现,那是绵亿。
懿泽一脸茫然,她抱着绵亿,随处寻找绵脩,却总也找不到,她毫无偏向感,却翻山越岭,从白昼找到黑夜,累得腿险些不能弹动,照旧找不到绵脩的影子。
她环望四周空无一人,突然发现,怀中的绵亿不知几时竟然不见了,她越发焦虑,但再也走不动了,累得昏昏沉沉时,模糊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娘”。
她听得出那是绵亿的声音,于是朝着那个偏向,边跑边喊“绵亿”,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猛然从梦中醒来,定睛一看,眼前只是黑乎乎的帐篷,帐外刮着咆哮的风。
夹杂在这风声中的,似乎另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懿泽竖着耳朵仔细听,简直是有哭泣声,哭声中似乎还叫着“娘”。
懿泽坐了起来,她知道,胡嫱的营帐就和她挨着的,营帐的隔音不行能很好,所以只要声音稍微大点,听到是一定的。
不知道为什么,懿泽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她畏惧被觉察,于是又隐身了。
懿泽走进了隔邻的营帐,这个营帐被隔作两半,一半住着永琪和胡嫱,另一半住着两个孩子、以及服侍他们的乳母、丫鬟。
懿泽听到了玥鸢的声音:“或许是今天吓得厉害,睡不牢固,才不停地醒。”
寻声走去,在营帐的一端,懿泽看到绵亿和玞婳睡睡在两张相邻的床上,都由乳母陪躺着。
玞婳睡得很熟,绵亿却在闭着眼哭,玥鸢和滢露都站在绵亿的床边看着。
绵亿虽是闭着眼的,脸上却写满不安,他越哭声音越大,嘴里还呜呜啦啦地叫“娘”、“娘”。
有那么一瞬间,懿泽确有一种激动,她想要走到绵亿身边,抱起他,对他说一声“娘在这里。”
可是,她跨不出这一步。
披头散发的胡嫱,慌张皇张从营帐的另一端赶来,将绵亿抱在怀中,哼着小曲、转悠着哄他入睡。
绵亿的哭声开始慢慢变小,可照旧低声哼唧着,似哭似睡,哼唧的声音照旧那么像“娘”。
懿泽就站在劈面,面对那张无辜的、渴望母爱的娇小面容,面对胡嫱慈祥的目光、柔美的歌声,感应抓心般的难受。
永琪走了过来,问:“绵亿怎么样了?”
胡嫱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答道:“这次惊吓实在不轻,我觉着,照旧找太医看看,调治一些安神的药膳。但是得悄悄的,否则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又要迁怒十二阿哥了。”
永琪点颔首,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正要看绵亿,忽而隐隐感应似有一个熟悉的呼吸声在前方,好奇心让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险些挨着隐身了的懿泽。
懿泽不知永琪为何前行,心中一阵紧张,忙撤离此处。
永琪微微伸了手,懿泽的裙边就从永琪手指尖划过。
永琪又抬头看营帐的门帘,门帘似被风掀起又落下,他知道,那是懿泽已经离开了。
胡嫱将绵亿完全哄睡着后,又放在小床上,她走到永琪身边,见永琪正盯着他的手指,那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悦照旧忧伤,离奇极了。
胡嫱握住永琪的手指,问:“你怎么了?”
“她来过……”永琪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险些有哽咽之态。
胡嫱没有再问,心里已经全部明白。她知道,永琪现在的内心就如营帐外咆哮的风,难以平静。
他一直在努力的、在期待的一件事,终于有了一丁点希望,当他看到那颗冰封的心开始有融化的痕迹,哪怕只是融化了冰山一角,也足以让他为之癫狂。
可是,胡嫱并不知这对永琪是福是祸。
懿泽默默走在漆黑的风中,又转头看了一眼胡嫱的营帐,她疑心永琪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但又不敢回去确认自己的推测,只是默默申饬自己,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不能让永琪觉得他们之间另有时机。
“懿泽……忘了我……忘记和我相关的每一件事……善待自己……余生,你……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别人可以辜负你……但你不能辜负自己……”懿泽闭上眼睛,又看到胡云川在向她微笑,有关胡云川的一切,她都不能忘,尤其是在云南失明之后的磨难与共,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刻骨铭心。
她的命,是胡云川拼了最后一口气换来的,她怎么可能再和害死恩人的对头在一起?
她深深地知道,永琪一直在寄希望于利用绵亿作为他们之间的牵绊,期待用绵亿挽回他们的曾经。
正是因为这样,懿泽才不允许自己对绵亿有情感,以免后续一发不行收拾。
要断,就要断得干洁净净。
草原的风还在咆哮的吹,懿泽踏着草地往回走,背后还若有若无地传来一声“娘”,她感应夜的一阵阵严寒,冷风吹得她发抖,心也随着拔凉拔凉的。
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的床榻,呆呆坐着,耳边又传来一声“娘”,她分不清那到底是绵亿的声音,照旧自己的幻觉。
同时泛起在她耳边的另有胡云川的声音:
“我觉得那个爱新觉罗氏的王爷配不上你,他反复无常,我认为你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只要你颔首,我会用我的生命掩护你,一生一世,绝无二心!”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只是不知不觉就留心到了你的许多事,记着了你说话的样子、你看人的心情、你的每一个行动……不经意间,我已经在臆测你的心思。我天生是很爱说话的,但在王府时,却有一段时间,我总不愿意多说话,就像你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直想着你,久了,我就会酿成你?”
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了在绝境中,胡云川挖墙挖得手指流血,他一心只想救她,顾不得他身上有伤、脚下磨穿。
“你不要死!你不行以死!我不要你死!”
“我们一定另有措施,只要另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
他终于取回了生命之水,她终于重见灼烁,看到的却是他的最后一面。
“懿泽……忘了我……忘记和我相关的每一件事……善待自己……余生,你……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别人可以辜负你……但你不能辜负自己……”
懿泽抬起头,看到绵脩抓住了她的衣裙,笑得像朵花一样:“额娘,我扮大灰狼,大灰狼又捉住明白兔了!”
帐外的风声中,似乎还夹杂有哭声,声声唤着“娘”。
懿泽越来越分不清真实与幻觉,只觉得种种各样的声音,快要把她撕裂了。
她捂住耳朵,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感受到好累,好累。
一连几天,永琪都是每逢骑射行猎必夺冠,眼红者、赞叹者、议论者自然不在少数。
在大队人马撤离木兰围场的那天,路过伊玛吐崖口时,众人听到了雕的叫声,仰头看去,果真看到两只雕从山崖上飞下。
乾隆一时兴起,随口指天笑问:“谁能为朕射下一只雕?”
乾隆说罢,随即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永琪。
永琪会意,立刻从背上取下一支箭,向雕飞的偏向发出,顷刻之间,两只雕被一支箭穿落下来。
四方一片哗然之声,士兵们争相捡起,呈到乾隆面前。
乾隆自得洋洋,望着雕,向骑行在侧的满蒙权贵笑道:“好一个一箭双雕,没想到朕的儿子,箭法如今已经精进到这般境界了!”
永琪在马上拜道:“皇阿玛过誉。”
乾隆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调转马头向后走了两步,忽而将披风披在永琪的身上。
那是一件玄色的披风,上面绣了金色的龙。
朝中上下皆知,凡绣了龙的花样,一定就是天子专用之物了,普通人自然受享不得。
乾隆此举太过招眼,八旗各旗主、蒙古王公都惊骇不已。
永琪也大吃一惊,慌忙下马,双手捧起披风,膜拜道:“皇阿玛御用之物,儿臣怎能蒙受得起?”
“赏你了!”乾隆咧嘴笑笑,又回转马头,付托道:“继续前进。”
永琪不得不接受,但也不敢将披风披在身上,只好敬重收起,复又上马,追随队伍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