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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笺

番外之十:野狗案

太平笺 大脸猫爱吃驴 4814 2021-03-11 12:21:00

  日影摇鸿雁透荫凉雨润初晴候风浪

  几个孩童站在香叶的身后,面前那条虎斑恶睛的野狗正吠出涎水,归家路上磨难重重,若非石马铺逼仄不畅,这些孩子宁可蹚河都不愿穿过此处。

  “香叶,你说过要带我们穿已往的,快点走呀——我屋里娘还蒸了糍粑团子等我嘞!”

  身后一个脏兮兮的细伢子擦了把鼻涕,又顺手蹭在了绍许身上。

  香叶傲气了一路,可当他直面那条野狗的时候,竟也有些悔恼了,想不到这只野狗居然这般可怖,站起身来许是比他还要横跨一截。

  虽有懊恼,香叶依旧不甘示弱,他横档在众人面前,孱弱的臂膀展出一个掩护的姿势。

  身后的孩子们马上发出阵阵惊呼,绍许顾不得擦掉衣角上的鼻涕,他急遽扯了一把年老的袖子,怯生生地说:

  “哥——咱绕河已往吧,我会游哩!”

  “闭嘴!衣服湿了爹要打死你的,有我在,么子都不用怕!”

  说完,香叶咽了口唾沫,他挽起袖子,使劲挥舞了几下手臂,事后冲一帮孩子道:

  “你们——尤其是你,瘪肥子一样嘀!全跟在我后面,咱们一起闯已往!”

  众人局促不安地相互张望,显然在这些孩子的心中,这只野狗是无法撼动的威胁,他们可不想被追得满街跑,况且衣服若是被撕坏了,挨打可没跑。

  流鼻涕的娃娃躲在一个同样不安的细妹坨身后,直到被香叶一把拽了出来:

  “你要是跑了,以后再不带你一起玩了!”

  看众人照旧满含畏惧,尚值年幼的香叶心浮气躁,率前领头,张开臂弯已经走了出去,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很犹豫。

  绍许看到哥哥霸蛮的背影孤零零的,立即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刚刚那脏兮兮的娃娃犹豫再三,也磨磨蹭蹭地追了上来,大伙这才一鼓作气,追随香叶闯进了巷子。

  可笑娃娃原来畏惧,却都煞有介事地张开臂膀,他们蜂拥着香叶慢吞吞朝着巷子里挪步,活像是几只谨慎的麻雀。

  怪哉那野狗,许是横行犷悍久了,丝绝不见畏缩,就那么懒洋洋地半趴在地上,猩红的眸子一动不动,正盯着步步紧逼的孩子们。

  这条巷子乃是它的“领土”,身为一方“领主”,眼见有人侵犯,自是不行饶恕的罪过,只看这野狗甩了甩腰背上的浮草,前爪挠地,咧嘴滴涎,一根秃毛尾巴径直冲天而立。

  孩子们一瞧这样范,真叫是六神无主,刚刚刚刚兴起勇气的细伢子立即哭丧着脸,也不知怎么哭出来的,那泪珠吧嗒吧嗒往地上砸,一双膝盖软成豆腐,怕是稍微碰一下就会哭天喊地。

  “呀!它站起来了!咋办!香叶你快想措施呀!”

  畏缩不前的孩子们拿不定主意,香叶同样心下惊惶,可他照旧顾全了孩子王的颜面,恶狠狠抻了抻胳膊,像是要威吓面前的野狗。

  这种挑衅似的举动无疑加剧了冲突,那野狗耷拉着脑袋,跃跃欲试地想要扑来——

  “嗡嗷!”

  野狗吠鸣,惊起一众娃娃哭喊,眼看那野狗就要击破他们的软弱,香叶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一把攥住那哭喊的娃娃,原本生涩的童音,竟带出几分凶狠。

  “莫叫了!再叫把你喂狗!”

  孩子们听到香叶凶巴巴的声音,似乎比野狗带来的震撼还要唬人,他们畏惧地靠在一起,各个神色张皇,手中的细伢子瑟瑟发抖,咬紧了嘴唇再不敢吭声了。

  此时绍许一直站在香叶身后,看出哥哥急躁的脾气,这边厢怯怯地拉着衣角想要说情,不经意的转身,加之连番的惊动,都令那只野狗急躁不安。

  正巧绍许背过身来,那野狗兑准了时机,猛然扑来——

  “嗡嗷!”

  千钧一发之际,香叶早已瞧见凶险,不等一众娃娃忙乱,只把绍许推搡开来,进而冲着那扑来的野狗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吼叫——

  “呜呀!”

  野狗原来已经扑向此处,却晤面前突然发作出如此狂暴的吼声,登时吓得两脚发软。

  此时香叶眼中的凶狠俨然已经逾越了野兽,加之展臂高呼的阵仗,居然令它消散了发狠的勇气,就这么灰溜溜顺着一众娃娃的身侧夹尾而逃了!

  香叶不愿罢休,还敢逞能,眼见野狗遁逃,只把臂膀撑得更高了,他追在野狗后面连骂带喊,直把这些娃娃们都看痴了。

  “天呐!香叶太厉害哒!”

  “哎哟!它跑了!咱们快走吧——”

  孩子们欢呼雀跃,冲到香叶身边将他高高举起,此时的香叶宛如告捷的将军,享受着孩子们的顶礼膜拜,他在半空中仍不愿放下手臂,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被人拥戴的滋味。

  这一年香叶八岁,他用逾越孩童的力量,击退了企图伤害绍许的野狗。

  绍许兴奋地连蹦带跳,他望着半空中哥哥伟岸的身影,钦佩得无以言表。

  直到孩子们尽兴洒脱,这才放下香叶,香**胸抬头,腆着肚皮像是告捷归来的将军,甩开一把鼻涕,带着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直到所有孩子都回了家,香叶才带着绍许回到起初的巷子口,此处并非他们的家,却有香叶顽强的责任。

  此时天色阑干,香叶拉着弟弟推门回抵家中,进门前香叶拦住弟弟,迟疑了片刻,坚决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换一下,快点。”

  兄弟二人奋起精神,此时父亲正同着娘亲摆放碗筷,炕凳上搭着小半块青石板,兄弟俩够不到桌子,只得垫着屁股上桌。

  “咦——你的衣服怎么了?”

  娘亲放下碗筷,看到香叶的裤脚有被撕烂的痕迹,绍许惊骇不安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小心蹭坏了,我先用饭——”

  香叶擦着鼻涕跳到炕上想要拿碗,却被突如其来的烟杆打得直哆嗦,爹就半倚在炕头,瞧见大崽又弄坏了衣服,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你个小畜生,没一天让老子省心的,真该让你到衙门的站笼里捱上一宿!”

  当爹的气急松弛,掉臂娘亲的阻拦,执意用烟杆捶打着香叶,绍许眼泪汪汪地望着哥哥,那张小脸憋得青虚虚的,发现弟弟正瞧着自己,赶忙又作起了鬼脸。

  “还敢笑!看老子不打死你!”

  那天香叶没能吃上饭,他跪在桌子底下,咽着口水望向一桌热饭,绍许和往常一样大快朵颐,香叶看到弟弟吃饱,这才放心了。

  晚上的时候,爹靠在炕头瞌睡儿,兄弟俩基础睡不着,他们尚还陶醉在白昼智斗野狗的战绩中兴奋难耐,兄弟二人和往常一样,悄悄打开门扉,跑到了后院的柴里。

  “喏——”

  绍许都裤兜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酥饼,又从柴火堆里端出一副碗筷,那碗里热气腾腾的,里面装着的是晚上吃剩的饭菜。

  绍许和往常一样,主动帮娘收拾,背地里早都给哥哥准备好了“小灶”。

  香叶咧嘴一笑,抄起碗筷吃得小脸抹油。

  “你说爹自打当了捕快以后,咋就不笑了嘞?”

  绍许捧着脸蹲在一旁,费解地问道,香叶惊奇地夹起一块肉皮,兴奋得合不拢嘴:

  “管他干嘛,横竖之前也没好到哪去,只不外是当差以后手劲大了些,以后要是我顶替,一定比他还嬲塞!哇——有肉咦!”

  绍许心疼地看着哥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香叶几多次替自己挨打了,他忍不住伸手摸向那支肿胀的手臂。

  “疼不?”

  “嘶——你搞么子!能不···”

  香叶呲牙咧嘴,刚要骂人,却见弟弟泪眼汪汪,他怔了一下,把嘴角残留的饭渣擦干,恶狠狠地说:

  “不疼!老子才不怕疼呢!”

  ···

  自那以后,孩子们再也不惧怕巷子里的那条野狗,他们总会保持那个胜利的姿势,抬头挺胸地追随在香叶的身后。

  每每有大人路过,见到孩子们张牙舞爪的样子总会发笑,年幼的他们将这些嘲弄理解为钦佩,于是越发欢呼雀跃了。

  多年以后绍许还记得,石马铺坊间,流传着孩子们口耳相传的英雄故事,那故事的主人,是自己的哥哥。

  而他一直是那个见证者,多年以后,他仍旧纪念儿时的场景。

  然而这种恒久的宁静,并不会恒久延续下去,孩子们总是善忘的,即便他们依旧钦佩香叶,可这不延长无知的臆测。

  “也许那条狗基础不会咬人。”

  “我也这么想,它就是看着凶而已,香叶还没它高哩!”

  同伴间的窃窃私语,不巧被香叶听见,他恼怒的扭过身子,煞有介事地说:“不是嘞!那狗凶得很,会咬死人的!”

  香叶想通过抬高一只野狗来使得自己的“壮举”看起来更伟大一些,答案显而易见,嬉笑的孩子们并不会令她如愿以偿。

  “你放屁!它才不会咬人呢!香叶就会说假话!”

  “是嘀是嘀,我娘说了——大狗都是看着凶,其实很听话的,基础不会咬人!”

  孩子们尖锐的笑声令香叶无比沮丧,他愤愤不平地举起臂弯,想要威慑自己的同伴,却又换来同伴们的越发太过的嘲弄。

  “你们会忏悔的!”

  香叶气急松弛,他拉起弟弟的手,转身离开了巷子。

  绍许怯怯地跟在哥哥身后,他明白瞧见了前面转角的地方,那只受挫的野狗正谛视着他们,他想要让哥哥回转心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巷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

  原来那些孩子们为了证明野狗不会咬人,居然捡起了石头丢已往,野狗受惊,嗷唠一声狂吠,立即扑向了那群无知的孩子。

  “救命啊——”

  “香叶呢?快跑啊!真的会咬人啊!”

  哭喊的声音回荡在巷中,绍许急遽想要跑去资助,却被香叶一把拦住。

  那天绍许从哥哥眼中看见的忿懑,似乎贯串了他的一生。

  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四散跑开,尖叫的声音终于引来了大人的注意,他们驱散了那条野狗,救下了嚎啕痛哭的孩子们。

  有人受了伤,有人低声垂泣,他们的哭喊一直萦绕在绍许的耳畔,他看惠临近身边正有一个无助的娃娃无人照料,绍许犹豫再三,照旧牵起娃娃的手追向了走远的哥哥。

  三个娃娃走进了隔邻的巷子,正当香叶愤愤不平想要唾骂的时候,那条野狗不知从那边一瘸一拐地冒了出来。

  从那身凌乱的毛发和血迹中不难看出,这条野狗受了伤,现在的际会,更激起兽性的抨击欲望,香叶气喘吁吁地攥紧拳头,他挡在弟弟和那娃娃身前,再次撑开臂膀。

  “嗡嗷!”

  野狗狂吠,再无惧色,香叶骇然变色,退却了两步,急遽冲绍许道:

  “你们快走,我收拾它!”

  绍许哭哭啼啼没了主意,不敢动,也不想留下香叶,香叶看不得弟弟软弱的样子,一把将他推倒,连骂了几声,绍许才拉着另一个娃娃慢吞吞离开。

  “哥——”

  “滚!”

  香叶赶走了弟弟,目光中的凶狠,宛如先前赶走那条野狗时一样。

  待得弟弟走远,香叶这才转头,那只野狗嗷嗷待哺,嘶吼着就要扑来。

  危机时刻,香叶毅然决然地想要和野狗屠杀,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巷子里的一户门扉敞开了。

  一个吊眼横眉的男人走出来,似是被外面的喧华所吸引,看到一人一狗就要开打,男人急遽喝止了香叶。

  “你这娃娃,不想活喽?”

  香叶死盯着那条野狗,不挪寸步,此时男人转身拿了个什么工具,然后走到香叶面前,还想斥责,但看这娃娃狠辣的心情,险些令他为之动容。

  男人默默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把手里的羊骨头递给了香叶。

  香叶错愕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大人,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娃娃,学着点吧!”

  那男人咧嘴一笑,挥舞了几下羊骨头,那野狗忽而停止了躁动,像是被施了咒语,试探地来到了男人的面前,它叼过那根羊骨头,只看尾巴扑棱棱来回摆动!

  香叶讶然地望着面前的大人,显然无法消受这样的逆转,男人哈哈大笑,又拿了一根羊骨头递给香叶,让他也试试。

  香叶迟疑了许久,才敢试探着伸脱手,那野狗蹿过来的时候,还把他吓了一跳。

  看到野狗啃食骨头的灵巧样范,之前的那股子窒息顷刻间烟消云散,香叶也随着笑了起来,他佩服地抬起头,顺着日光望向那个慈眉善目的男人。

  “你叫么子?”

  香叶绝不客气,男人抚摸着香叶的小脑袋瓜,他笃定自己日后一定还会见到这娃娃,于是他拍了拍腰间那杆巨大的烟袋锅,潇洒自若地说:

  “你就叫我烟锅子老爹吧!”

  ···

  绍许和另一个同伴哭叫着跑出巷子,想要找大人资助,可隔邻的巷子已经没了消息,几声召唤,都不见人来,绍许颓败地坐在地上,年幼的他没有半点主张。

  另一个娃娃是最近听闻了香叶的壮举才加入他们的,之前并不相识,两个孩子背靠着背坐在地上,任冷风吹打,绍许久等了多时,实在捱不住了,这就要起身回去找香叶。

  就在绍许起身的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泛起在了转角,绍许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他拼命跑到哥哥的面前,一把抱住!

  “哥——”

  香叶抚慰着弟弟,神态轻松无比,绍许不行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年老,一身桀骜不驯依旧,未见方寸庞杂,到底发生了什么?

  香叶在弟弟的脸上看出了崇敬和敬仰,这种情绪不停挑拨着他年幼的气概,于是他耿直了脖子,抹过一把鼻涕,骄傲地说——

  “我把那野狗打死了,以后再不用怕啦!”

  香叶揽过惊愕的弟弟,不仅是绍许,另一个娃娃也对香叶佩服得五体投地,三人有说有笑,朝着家的偏向走去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走到一半,香叶突然转头问道,那娃娃笑嘻嘻地跳到兄弟中间,把头发往后面拢了拢,憨厚扑红的小脸上,莫名有一股子胭粉味道——

  “我呀?他们都叫我小荟儿!嘿嘿——今天我偷偷抹了娘的胭脂,香不?”

  “小荟儿···”

  香叶默念了两遍,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天和风微醺,夕阳归途正暖,三个弱小的娃娃在晚风中激荡出细长的影子,绍许脱下小衫给小荟儿披上,香叶为自己的弟弟感应无比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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