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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笺

番外之五:湟口案

太平笺 大脸猫爱吃驴 3477 2021-03-11 12:16:00

  “逃不逃!”

  “逃!”

  “抓到怎么办?”

  “那也得逃!”

  “抓到就见不到娘了!”

  “不逃怎么见娘?”

  “那就豁出去了!”

  “怕不怕?”

  “怕!”

  “逃不逃?”

  “逃!”

  ···

  闻听此言,男人用力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奋力挺起腰身。

  往南,这是他们的偏向。

  已经跑了七八里路,再下去,就只剩黄土坡了。

  冬风凄厉厉地刮,篦子一样剐到每小我私家的心坎里,这一夜,格外漫长。

  树杈上,几朵颤栗的枯叶掉下来,轻溅起雨花,恹恹的日子里,总有灾祸到来的征兆。

  接下来这一段路,须得是冲撞翻跃,一想到将要亡命天涯,男人的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涩。

  可再想想留下来的下场,胸口又见起伏不定。

  “走!”

  若是旁人喊出这话,多是绝情的,而男人的嗓子眼儿里却能闻到阵阵硝烟。

  此一去生死两难,后脊梁打根儿上发颤,哪来的冷酷无情,这是他娘的玩命!

  整整八条人命!

  身后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户,多数是同病相怜的老伙计,而这少年,更是他们视如己出的孩子。

  广西,永安,田间地头,狂徒夜遁,直奔州府,意欲求生。

  耳听得男人喊话,八位铁塔般的农户“噌”地一声立身而起,迎月招风仍瞧见四脖子汗流,可谓一伙虎狼。

  可这份决意,却于转瞬间溘逝,惊变陡升,望着山丘上荒唐如白昼的火炬,男人咬碎了牙,“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信念随之垮塌。

  “温家庄头何在?”

  那声音是从山头传下来的,在空旷中肆意散播着恼怒,由近及远,声调越来越高,听到耳朵里,如五雷轰顶般震撼。

  “草民···在!”

  男人双膝跪地,不愿、也不敢抬头。

  因为他知道,那上面站着的是知县大人。

  自田庄被乱民捣毁掠夺之后,他们这些佣农本该作那鸟兽散,可官府通告说务须要期待传唤,大伙等了数日,不见回复,却听说隔邻庄的佃户都被强征入户去了金田打仗。

  这让原本就很纳闷的佃户更显忙乱,他们知道看守农田不力,东家定要找人受过,可他们没想到自己会像猪猡一样被卖到战场上送死,所以男人才想着领导各人逃出生天。

  求生的愿景,竟而变作携罪潜逃的恶果,这是男人无法接受的挫败。

  风起,有雪落。

  极远处,鞭不打马,徐徐徐徐,蹄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浅纷歧的坑洼,知县来到近前。

  “你们,为何要逃呢?”

  男人磕头碰脑,抖如筛糠:“乱民来抢粮,哪里是我们区区数人能抗住的?草民有错,但罪不至死啊!凭什么要我们去打仗?我们想活,所以才逃,大人——”

  “住口!”

  知县喝道,那声音透着一股子威严,却掩盖不住话语里的失望,也许他自己也知道,大厦将倾,不外早晚。

  男人憋屈地跪在地上,一字不吭了。

  挨打受骂他没怕过,汗如雨下他没累过,可如今,心里那团火灭了。

  “抬头。”

  知县轻声道,一路巡查而来,像这样的状况常有发生,他已经倦了,也许他不应向着那些大户,更不应强征数倍的钱粮,可这些哪是区区一个知县所能左右的?

  光是朝廷派下额度便要他彻夜难眠了,赋额东拼西凑,大户又不愿出血,最后还不是落在这些庄头佃户的身上?

  如此朝廷,他又有什么措施?

  知县默默看着男人揣泪的目光,难为官话搪塞。

  “去大湟江口吧,剿了乱民,拿下战功,回来就不用再给人磕头了。本老爷不逼你们保家卫国,情知你们也做不到,但求尔等出一膀力气,也好尽快平息骚乱,现在就算我放了你们,东家肯饶吗?还不是要锁了你们私刑泄愤?”

  男人一听,打了个激冷,急遽扑到大人脚下,抱住大人的袍带连连告饶:

  “大人不行啊!我们早都听说了,湟口至少有两万人在打仗,我们去了不就是送死吗?您睁眼看看吧——这孩子才多大啊!”

  “放开!斗胆!”

  知县张皇退却,把男人一脚踢翻,再看那孩子,果真年幼。

  “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大人,若我一人战死战场,这孩子谁来照料?他娘卧病在侧,都等着我卖力呢,大人,不行如此绝情啊——”

  身后一众农户磕头碰脑,也学那男人苦苦恳求,知县为难神色,虽有于心不忍,但看一众官兵在侧,实在欠好放过,只得背过身去,甩出一道冷漠背影。

  “把他们押解已往吧,转头和姓温的说一嘴,莫要再与本官逞口舌之劳,日后也不要再送拜帖了,本官乏了···”

  大人说完,掉臂恳求的众人,摇头晃脑地坐上了轿子,隔邻另有事端,如此强征,需得是战事告捷方能休罢。

  地上的农户被官兵缉拿锁绑,推送下无知无畏的旅途,他们开始懊恼,开始咒骂,男人在模糊中觉察到了乱民之所以为乱民的真相。

  “适才···”

  “别问!还想在世见到你娘,就收起所有的软弱,没有退路了,再没有了···”

  路上的时候,那少年频频张口,都被男人打断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把孩子紧紧护在身旁,这一天,男人的决策,否决了这一生所有的可能。

  他的瞳孔自那天起,开始有血光蓬勃。

  却说朔风如嘶,知县双腿灌铅,呆坐在轿子里,内疚追念,始终觉得不安,回了府衙,命人取来温家籍册,想要找到那孩子的娘亲所在,起码送上一份抚恤,也叫良心。

  而男人一行人,则被放逐押抵军营,短短一个晌午的演练,便同其他被强征的农户一道送上了战场。

  望着瀚无边际的尸山血海,男人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残忍。

  初入战场,炮火剁刀,他被人推倒在地,兵卒四散奔逃,那些乱民冲杀砍夺,仅过了半个时辰,清兵便以溃败收场。

  男人嚎叫哭喊着少年的名字,却没有得来回复,他穿越残垣断壁,错手杀死了几个流民,直到血液干枯,他都无法直视那些濒死的目光。

  他被人追杀,身旁的兵卒手足无措,他看到有人倒下,忙乱中没能找到那个少年。

  那些沦为乱民的敌军并无什么拳脚功夫,依仗人多,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本无战力的农户鼠窜奔逃,有人反戈,又被汹涌而至的清兵杀绝。

  杂乱的战事如同潮水袭卷,男人躲在尸堆中佯装骸骨,他看到满天袭卷的硝烟开始又了退散的迹象,他猜出了胜负,因为那些清兵已经快被杀洁净了。

  迷惘中,男人失去的不仅仅是勇气。

  他努力想要振作着爬起来,却被巡视战场的乱民所震慑,庞杂中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跑来,哭喊的声音响彻云霄。

  “别喊!趴下!”

  男人低吼,少年没有听见,年幼无知的他只想活命,这个愿望却将他置于死地,那些流民看到了孩子,他们狞笑着追上来,没有放过那个少年。

  噗!

  锄头剁在身上,少年惨叫跌倒,乱民没有收手,直到那孩子彻底咽气,他们才丢下锄头离开。

  男人躺在尸骨中,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他甚至没有起身前去援救,尸山血海将他彻底淹没,所谓的勇气和继续,全都湮灭在一片泥藻之中。

  直到周围再无声息,男人才从尸骨中爬起来,他跪在少年的面前,想要失声痛哭,终寂于无声的嘶吼,他拼命捶打着地面,不愿接受这惨烈的现实。

  野风吹过,男人抱着少年,跪了一个多时辰。

  每滴血掉下来,都砸进了心窝里,男人的眼中再无热泪,他不停回忆着那些残忍的流民,试图将他们的面相刻印在脑海中。

  当男人再度起身的时候,他感受心底有什么工具正在燃烧,他麻木地放下少年,又麻木地举起了那把锄头。

  噗!

  男人的目光多了几分阴鸷和冷血,他在战场上彷徨寻觅,直到将那八小我私家全都找到,他跪在地上开始磕头,直至鲜血淋漓才肯起身。

  随后男人从地上捡起了许多红布,战死的乱民都被收走了尸身,这里满是丢盔卸甲的清兵遗骸,另有断裂破折的兵械农具。

  这是一场悬殊的反抗,他已然心知肚明。

  男人将那些红色头巾攥在掌心,没有再表露出任何悲痛,他举高锄头,又重重挥下,直到满身染血,那双眸子却开始迸射出耀眼的光线。

  他将红巾缠在少年的头路上,尔后用一道极长的绳索将这些头颅串联,他无畏地走在最前,身后是同样再无畏惧的头颅,他始终记得,死亡才是永恒的亲兵。

  当男人站在视察战场的总督面前时,所有人都被这血人骇住了,他们戒备地将男人围在中间,男人傲然挺立,不愿跪下。

  “此子当为虎狼!”

  总督骇然变色,男人无动于衷,他上缴了八颗象征战功的头颅,换来一众清兵发自肺腑的钦佩,总督勒马下鞍,大加赞赏:

  “原是温家庄头?可惜这一员猛将!此人饕餮讨伐,定要帅配凯旋之师,我当上奏朝廷,敕封忠勇!”

  男人匍匐跪下,用尽了力气叩首告谢,声声怒极,似要吞噬这人间万物。

  仅仅过了十日,敕封下达,咸丰爷认可了此人忠勇,特旨温壮士前往江南大营帮办军务,又赏按察之职,统帅千人,适逢战事鏖悍,巡抚以下,见官大一级,温壮士摇身一变,自此成就温将军之壮哉美名。

  待得关书下达,温将军携领千人,头一遭即是来到了当初知县老爷所在公堂,又将温家大爷一并锁下,不待秋决,先斩后奏。

  临死前,温家大爷目眦欲裂,知县老爷哭天喊地,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种祸因得恶果,更想不到当初居傲鲜腆之下,竟催生出一员旷世猛将。

  温将军端立厅堂,摔碎了惊堂木,一声斩令,两颗人头落地!

  拂衣而去,温将军迎来县里黎民山呼海啸的蜂拥,此事上表朝廷,咸丰爷虽有不悦,却也赏识此人多次凯旋,只得按下不表。

  按说温将军当以战功显赫换来官禄,不意过了没多久,朝廷便令他前往湖南镇压乱军,还派下一员幕僚,名为无常,实为掣肘。

  尔后的故事,便又要重新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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