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长安城内一夜间就换了副模样,高台亭榭晶莹如云境一般,叫人对那宫墙之内,重生几分浮想。
今日朝会已省,可马迁便在自家庭院里赏那枝条瓦上的新雪。
最近宫中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痛爱的李夫人生了病,不愿见人。
这位李夫人本是平阳公主府的舞女,因为长得美,蒙公主引荐入宫,一入官便深得天子痛爱,还育有一子,一时无人可以比肩。
司马迁也曾见过她几面,她容貌甚美,确实有倾国之色。
前段时间巫蛊之事,有人说与这位夫人有关,不知是真是假。
司马迁看着雪景正美,便付托下人备车,计划前去造访挚友壶遂。
车马还未备好,宫中突然来了人,说是皇后请司马大人进宫一叙。
司马迁从未蒙皇后召见,不知何事,便整理冠带,和来人前往未央宫。
皇后卫子夫早已经失宠。
她以容貌得至国母的尊位,也因年长色衰,终照旧独居在椒房殿中,消磨人生剩下的时光。
椒房殿内回廊连绵,深宫之内,纱罗轻舞,宫灯长明。
虽然外面雪积过踝,但殿内却是温暖如春。
纵然如此,殿内四角处还放着几个火盆,炭火烧得正热。
一个妙龄侍女将通往回廊的门拉开了一条缝,将那烟气放了出去。
司马迁站在殿门处,心中有些忐忑。
卫皇后突然派人请了他过来,这事原来就很稀罕。
虽然,依汉宫的规则,后宫妃嫔也可以召见外臣。
但是皇后卫氏与她兄弟上将军卫青一样,都是极为谨慎之人。
她平时绝少干预政事,就算那后宫之事,她也以谦忍和气见长,今日怎么会平白地召见一个史官?
他正在纳闷,便听见环佩之声由远及近,又看见女侍们将两扇门拉开,从内中走出两位丽人。
一位发鬓如云,虽然年长色衰,但仪容端雅,正是皇后卫子夫;另一位身材娇小,貌若桃花,肌肤如雪,弹指欲破,从容地跟在卫皇后身后。
司马迁立刻跪伏在地。
卫皇后便命赐座,又让侍女取了美酒,置在司马迁身前的小几上。
“昨夜大雪,今日起来,我见那雪色优美,便邀了李夫人前来观雪。大人常在陛下身前行走,自然是认得明光殿的李夫人了。”卫皇后对身边那位美人微微一笑,那女子便躬下身子,娇声致谢。
皇后语气闲淡,司马迁心中却是一紧。
这眼前的李夫人,却不是平常侍奉在天子身边的那位李夫人。
这女人也姓李,是天子宠臣李延年的妹妹。
李延年当年受了宫刑,入宫做了内侍,他也是小我私家物,通声律,善谱新歌,又能推测上意,天子对他恩遇日隆。
厥后听说他有个妹妹,身世倡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于是召进宫来。
但因为其时正宠幸着明光殿的李夫人,所以天子对这位美人并不是十分在意,只是临幸过频频而已。
司马迁想了想,他未曾听说宫中新近封爵了李姓的夫人。
皇后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上月郊祠之后,陛下曾对臣妾说,司马大人学识特殊,家学渊远,人品甚是可敬。”那被称为李夫人的女子开口说道。
司马迁有些莫名其妙,心中惊骇,不敢言语。
“近日听说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已经为冬宴做好新歌,陛下听了,十分满意。”卫皇后又说。
“正是呢!陛下夸奖新曲宽柔疏达,有《风雅》之风。我只记得陛下这么说的,至于什么意思,奴家才疏,却是不懂。”
卫皇后笑着又夸了几句。
言下之意,与这位李夫人再熟识不外。
“我请司马大人进宫,正有一事请教。今日李夫人过来时,陛下命她带了一样工具。这工具是外臣进贡的,只是宫中竟然无人识得。陛下命我等请大人看一看,究竟是何物?”说毕,卫皇后便让人取了一样工具,放在近处。
这工具乱糟糟的,倒似个大树根一般。
李夫人一看,轻抬衣袖,掩齿一笑。
“此乃伏灵。”司马迁看一眼,便答道。
“作甚伏灵?”李夫人问道。
“伏灵乃是千年老松之根,状如飞鸟,常伏于菟丝之下。菟丝,又名女萝,其枝蔓如丝。”
“太卜官曾谈及此物,说道,若要寻那伏灵,一定要择无风的晴朗之夜,将菟丝拂去,再于一竹笼中放上一支火烛,置于其上。若是烛火熄灭,便在此处作一记号。再将此地用新布围合,长宽四丈有余。待到天明之时,便可掘地取之。”
“有人曾言,食伏灵可永生不死。不外,以臣之见,此物虽不至使人不死,但亦可入药,原有滋补之用。”
“原来如此,大人果真博学。”李夫人赞道,“陛下原说了,大人聪慧,万事一说,便知道由来的。”她话中有话,惊得司马迁一身冷汗。
回抵家中,还末坐定,门外便热闲起来。
原来汉帝已经知道伏灵之事,又派周阉人前来过場。
司马迁心中明镜一般,这哪里是为了伏灵,明白是因为那个冒名的李夫人。
司马迁身为史官,为何要弄出这许多麻烦!
陛下显然是想将以往那位李夫人抹去,再以这位新夫人取代。
只是这事实在蹊跷。
废了一位夫人,只需下旨废黜,若是陛卜中意这位新夫人,也只需下旨封爵。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敢与人谈论。
……
孟方见司马迁忙毕,连忙呈上陵安君所赠之美酒,又将那封信交与司马迁,做完这些事,他便立刻告辞。
“大人赏小人留宿,本不应推辞。但小人奉主上之命,工具一旦送到,立刻返回,因而有负大人,
司马迁本想要留人在家中休息一夜,但他知道陵安君手下之人,个个老练勇猛,忠心耿耿,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他不再挽留。
“望大人见谅。”孟方说道。
司马迁为孟方准备了些吃喝的,让他带在路上。
孟方也不推迟,道了声谢,便打马扬鞭而去。
将那信打开,果真是陵安君的字迹。
再看那信中所写,不由得又将他那颗好奇之心给撩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