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虽说不窄，但苔藓满布，越是往前走越感湿滑，再加上无勾栏凭依。
初时还好，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先前照旧康庄大道的山径有成羊肠小道的趋势，徐徐有人感应畏惧，生怕一不小心跌落下去，小命倒不会有事，只是人会在模糊间又回到起点，以至前功尽弃。
修为较低或者毫无修为的险些都往山壁一旁挤，倒是留了一条道来。
而那些基本不错的倒不在乎没有这些盘算，一个个健步如飞，似乎这仙试对他们来说宛若儿戏，不少人心中渐起轻慢。
庐山仙试也不外如此，还以为其中有何等玄妙。
“虽然有玄妙啦，哪会真让这群小屁孩这么简简朴单通过。”
端坐在祥云之上的艾兰，一直跟在一旁，瞥了一眼在山路上的修士们不禁摇头。
这条山路，又名幻海小径。行路者的心境差异便会映照出差异的山路。
心生狂妄者，山路槃纡曲折不得终点；心生懈怠者，山路艰险难行难至终点；心生胆怯者，山路细如羊肠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堕万丈深渊。
心有执念种种，便会有相应的幻梦孕育而生。若能察觉当中虚妄，山路的终点已然在足下；倘若迷恋幻象当中，待到虚幻散去山脚的起始即是归途。
不外一个时辰，山路上已有不少人因为陷入迷宫幻梦而怔在原地迷失自我。悲戚、恐惧、贪婪、痴迷、恼怒、迷茫，内心潜伏的情绪在幻海小径的作用下展露无疑。
“鄙相尽露！”
艾兰惋惜地摇了摇头，受幻海影响的修士当中另有不少灵根不错的小孩，如果无法脱离幻梦，庐山和他们缘分也就到这了。
庐山仙门之祖在开宗立派之后，立下了收徒规则：心性第一，而身世，修为崎岖，天赋悟皆乃其次。
在老祖看来，仙途漫漫，惑心之劫尤为可怕，若不够坚定，人便今后迷恋，不复清醒，初心难觅。这只因修仙之路从来不是一条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实际为一条举步维艰的荆棘之路。
诚然，人有七情六欲，一旦任性水流，绝不节制，欲望酿成了人的主宰。
因此，这条小径设置的初衷不仅仅是让修仙者的心性获得磨练，更是希望他们明白如何控制欲望和情绪。
外峰，寻道峰上，问道殿内。
恨穷途端坐主位之上，而三徒弟寻道峰峰主长明道人则坐在左手第一位，除了俞止水和易瞑之外，其余八峰峰主悉数加入。
“那剑疯子真不把我这掌门当回事啊。”
瞟了一眼辛无澜，恨穷途腹诽道，转念一想，让俞止水那样的大能为这等小事费心实在是大材小用，心中马上了然。端起他二徒弟长明给他泡的茶，珉了一口。
“啧，这小子故意耍他师父？又是苦丁茶，活腻歪了是吧。”
恨穷途斜睨了长明道人一眼，只见长明道人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入定一般，对他师父投来的威胁丝绝不为所动。
光球投影之上，幻海小径上修士们的一举一动尽收在座众人眼中。
“唉，没想到今年险些所有人通过不了幻径试炼。仙途漫漫，心性不坚，难以为继。”
云海深一脸忧心看着屏幕上因幻梦而展露丑态不能自拔的修仙者们，不禁叹息。
“哼！那只能说明他们这些人不适合仙途，反倒是鬼途或者魔途契合这帮废物，我看不如直接灭了这帮心性不定之人，以绝后患！”
其中一人冷声哼道。
长发如瀑披下，目如朗星，面如刀削，剑眉入鬓，一身灰袍，正是内十峰之一上章峰峰主，在整个须弥大陆享有“剑雄”之称的章麟语。
恨穷途听了章麟语之言，差点把茶水给吐出来了，没想到六十年没见他这个七师弟心性愈发极端，隐隐有入魔之兆，看来他并没有从封魔之战的阴影走出来。
如果真的入魔，这对一向考究心性的庐山仙门可说是莫大讥笑。
恨穷途心想，掌门一事到时让大徒弟步天阶暂代吧，章麟语这性子太极端了，等仙试结束后需要他亲自去提点一番。
“小七，慎言啊。如此只能说明他们和庐山的缘分也只能到此，仙途漫漫，总有他们适合的门路。另有你这过激的性子要适当收敛，师兄听说你已经是旭阳境大圆满了，相信不久就要攻击日灼境，我怕…”
“师兄，不必多言！麟语什么情况麟语自己清楚，事在人为，如果届时道死身消，那也说明我命..”
“厮闹！”
黄鹂鸣听了，怒喝道：
“章麟语！你脑子是被狗吃了吗，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等仙试完了，就立马滚回自己峰上好好静静心，你这个性子必须要好好磨一磨！以后，莫再言死，否则我就拿银针封住你几处大穴让你转动不得！”
在场诸人身体一震，尤以章麟语为甚，立马低头不语。
有时候这个端蒙峰的二师姐比恨穷途这个掌门说话更有份量，而一众师弟师妹都十分敬重她。
云海深见章麟语被黄鹂鸣震住，立马出言缓和局面：
“哎呀，师姐消消气，冷静一下。麟语啊，师兄提前祝你进阶乾元境，你刚刚那么一说着实把大伙吓一跳，别把死不死挂嘴边，好好在世最重要。咱们照旧看看仙试进行得怎么样，兴许又有不少根骨绝佳的门生脱颖而出。”
章麟语盯着屏幕默然不言。恨穷途暗自舒了口气，看着屏幕，目光被当中一个少年。
屏幕当中的在小径上行进的少年，衣着朴素，面色不显张皇。既不似修为较高之人健步如飞，更不像修为较低之人犹豫难行。不急不躁，一步一稳，似乎足下山径并非试炼，而是归家路途。
恨穷途不禁好奇：
“这少年真是有意思，竟然全然不受幻海山径的影响，我自当掌门以来照旧头一次遇到心性如磐坚定的少年郎，当初我那几个门生虽说最终都通过试炼，途中照旧受到情况影响。妙哉！”
恨穷途说到此处，看着屏幕中的少年，内心感应一阵欣喜，想不到今时今日的修真界还能遇到如此好的苗子，真是一件幸事。
云海深听了恨穷途难得如此赞赏一人，摸了摸颏下短须，赞同道：
“我观那名少年资质也特殊品，心性资质皆不落下等，此等良才必成大器啊，实乃我庐山之幸！”
而一旁面目端庄秀丽，身着鹅黄绸衣的仙子，掩唇轻笑道：
“二位师兄，小慕倒是觉得那个一身碧绸的女娃倒是不错。”
却见屏中一女娃，身着碧绸，出落得十分水灵。目光无神，呆立原地，想是已经身处幻梦之中。
云海深倒是一脸好奇：
“千山呐，那女娃生得可以，但就不知她能否勘破当中虚妄。”
“咦~~师兄此言差矣，暂时的束缚困不住一条欲腾啸九天的潜龙。我相信我的直觉。”
黄鹂鸣见慕千山如此笃定，揶揄道:
“看来师妹的著雍峰又要添一份热闹喽，那师姐我可要提前祝贺你一番。”
“师姐莫笑话我了，我只是单纯觉得那位女娃特殊而已。至于收徒嘛，照旧要看她的造化。”
坐在首位的恨穷途听了不禁开怀一笑：
“哈，能被师妹看上的人会是平庸之辈。”
短短的三言两语，轻易化解了先前因章麟语而紧张尴尬的局面，殿内再次一片祥和，目光再次聚向屏幕。
山径上，众人不复先前的轻松做派。
随着时间推移，山径上不停有人陷入莫名幻梦之中，哭声，笑声，叫骂声充斥着山径，再有不知那边传来的威压袭身，余下还未陷入幻梦的少男少女大多陷入恐慌。
“我怕了，我想回家，我不修捞什子仙了。”
“呜呜呜，娘，救我，娘。”
“嘿嘿嘿，许多几何钱，俺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好漂亮的美人，让俺亲上一亲！”
“咳咳咳，李某人小看这条山径了…”
默默行在山径上的常改图对身边这帮人的鬼哭狼嚎置若罔闻，甚至看都不看，脚步虽然因为山径上的威压略微一滞，但并未因此停下，恰似在山间挂仗踏青一般。
心境如湖水宁静，思绪却如泉眼涌动，常改图只好微微阖眸，似在反抗。
打记事起，常改图就不爱说话也不爱闹腾。
基本上都是颔首或者摇头来应付他爹娘，放在一般人家里肯定遭爹娘嫌弃，但常改图自小长得好，不动时候跟个瓷娃娃一样着实惹人疼爱，常家老两口也是把他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嘴里怕化。
不外常改图学工具倒是快得很，这让他爹娘十分欣慰，最起码他们两口子百年之后常改图不会饿死自己。
闲暇时候基本一个坐在门槛上发呆，除了隔邻住的赵铭恩，那野小子三天两头找常改图耍，村里其他小孩基本把他傻子一样嘲弄他，但常改图一般视若无睹，把他们当空气一般存在。
只有赵铭恩像个牛皮糖一样每天缠着他耍，似乎总有一堆话对他说，讲一天都讲不完。
“常子，你每天都坐着看什么啊？”
“常子，有人说你长得像瓷娃娃吗？”
“常子，我给你带了点我娘弄的烧饼，你尝尝。”
“常子，你怎么老不说话？”
“常子，你不会是哑巴吧？”
“常子，你要是哑巴，你就吱个声。”
……
赵铭恩这厮讲的空话基本上从常改图左耳进再从右耳出。
偶尔脑子里想着自己一辈子是不是就窝在这村里了。
天不遂人愿，一场莫名其妙的疫害使得他的村子十室九空，最后活下来只有他和赵铭恩。他是没有想到人生的转折点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去沉淀。
昔日种种，如今仍是历历在目。时光急遽，追念只余浮生碌碌。
“你们的机缘不在老夫身上，而在庐山，那里才是你们新生的开始。”
耳畔忽有闻老头的嘱咐沉沉回响，心中即是了无挂碍，既然孑然一身，那么心中万般妄念皆是镜花水月而已。
心无旁骛，双眼目视前方，一步一稳在山径前行。
常改图身后不远处亦有人甫出幻梦，修为已至破晓境大圆满，即将步入露初之境。
虽说勘破幻梦，却仍然惊得一身冷汗，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抬头却见一身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悠然地行到他面前，心中暗生歹意：
“这幻梦把我整得要死要活，这小子却是不受丝毫影响，那我先前丑态岂不都被他看在眼中？不行，必须要把他除掉，否则到了仙门，碰到他也是麻烦。”
眸中杀意闪过，先前恨穷途的警告早做耳畔清风，冷视眼前少年，“腾”地一身向其飞扑已往，右手划掌直袭后背要穴。
却在离少年不外三尺之刻，满身马上转动不得似陷泥沼之泽。
“道友，既然脱出幻梦，为何不继续前进呢？心生杀意，却向无辜之人，不智啊。”
一道清脆声音犹如清泉激石贯入脑海，勉力寻找声源，只见一人端坐祥云之上，眉目清秀，一身青袍，手执拂尘，头发半束半散，一番闲云野鹤之态。
正是恨穷途座下三门生，艾兰。
言语虽然温顺，眸中却无一丝温柔。
先前还心生歹意的修士现在遍体生寒，只剩恐慌，不及辩解求饶，意识却已朦胧，周遭景象被昏暗吞没。只在模糊意识尚存留人世的前一刻听到：
“只知求饶，却不忏过，晚矣。”
艾兰不再看那一掌事后残留的青烟，飘然离去。
时至黄昏，天边一片绮丽景色，彩霞透过云层，散落在寻道锋上，如披金缕衣，增添了几分暖色。
常改图突然停下法式，云雾尽头，一座辉煌殿宇若隐若现。忽听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恭喜这位小友率先到达。”
氤氲淡去，只见当先一人白衫黑袍，木冠束发，面貌俊美，目光柔和，降唇映日，眉若秋水。
虽显文气，满身上下自是散发一股宗师气度，令人心生敬畏。
正是现今庐山仙门的掌门，恨穷途。而在其身后，除了首峰峰主和玄翳峰峰主不在外，其余六峰峰主一字排开。
同时，亦有不少勘破幻梦的修士抵达问道峰上，如先前被慕千山所看中的少女，在窥破幻障之后目光中所展露的坚定一扫先前的迷茫，心中似有某种觉悟。
犹如忽感灵台一阵清明，如醍醐灌顶一般的赵铭恩，在片刻迷离后倏然清醒，内心莫名一阵欢喜，脚下法式也轻快不少。雾霭氤氲，眼前门路却逐渐明晰。
除却常改图一人，心无旁骛，一步一稳在时辰内走完了山径以外。
当初声势赫赫加入庐山仙试的众人，现在只有不到三成之人顺利通过。
恨穷途见此光景，不禁心中叹息，正要再勉励几句，突然远程灵雀衔着一朵花瓣飞来。
恨穷途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食指让灵雀停歇，取出鸟喙中的花瓣一观。饶是恨穷途这般沉稳之人，脸色也略显难看，心中暗想：
“这易秋水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