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子夜
妙华再次见到冷恂时，是在十九日的子夜。
连续了快要三日的战事，在各方势力的干预干与下，终是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这短短的三日，竟算得是锦都百来年来最“热闹”的几日。
锦都、无铄黑市、漠渚之间的战事，已牵连到南暻、北无妄海，甚至招来九零大陆最为神秘的四大世家栩氏、暮家、祁氏、迟家的介入，另有南无妄海……
在接收到南无妄海的增援时，连妙华在内的一干人等皆是如丈二的僧人——摸不着头脑。
锦都和南无妄海向来只算得相安无事，至于邦交可谓未曾有过，来者究竟是是敌是友，受与不受，委实难以决断。
幸亏使者携了重要的信物、通牒来，妙华阅事后，悬着的心安下来的同时，更多的是谢谢……
谢谢那人予以的厚报，教她还相信善缘善果，她曾行过的路或有歧途，但亦有正途。
已往如何，她再思无益，只希望，最后归于正途。
……
赖承叡见着来人，不再是亲昵讨好的神色，而是敬重有礼并略带疏远道：“姐姐你来了。”
妙华颔首，赖承叡正在同部下交接着什么，她只是来等人的，并不想多作打扰，浅声道：“你们继续。”
“好，姐姐若有事可随时知会我。”赖承叡应了声，就去忙他的了。
妙华看着赖承叡离去的背影，忽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既视感。
不外几日，赖承叡变了许多，他眉宇间褪去了孩子的青涩稚嫩，眸光越发坚定，双肩披上劲甲不再单薄无力，意气昂扬，事必躬亲，战必亲临，绝不懈怠，坚贞地护住这山河社稷和万千黎民。
这城主当的，倒是愈发有模有样了。
城墙岌岌，留下的将士们皆在做好防守，她寻了一相对僻静处，现下已进入最后的决战，这个节骨眼上，她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好歹也不应添乱，只是默默静待凯旋之音。
夜风半掩，她的肩上就被人披上了件宽敞的披风。
妙华侧首对上来人，面如冠玉，眉目温柔，只是带着些病态，令人不禁有些担忧。
“谢谢，很久不见。”妙华温声道，她并未拒绝温寰的美意。
温寰勉力浅笑了声，他目光旷远，似是透过妙华窥见此外什么人，“县主，这般小事，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妙华认真道：“可我对左相的每一句谢谢都是发自真心的，既有谢谢，能说为什么不说出来。”
温寰移开目光，微默了几瞬，他心思不纯，早有图谋，不就是想要获得眼前人的真心，不就是期望赢得眼前人的信任。
可现在，他却有些不满足了，他开始动摇，若他遵循父王的指示，眼前人得知真相时会如何待他，如何想他……
他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
“怎么不说话啊，”妙华可笑道，“我说的话不至于这么不行信吧？”
温寰强稳下心神，轻咳几声，才道：“我信，县主的每一句话，我都市认真。”
可也正是如此，他才觉得自己真是自相矛盾。
每一句谢谢，似乎都在提醒他行径之卑劣。
每一句谢谢，都让他认识到自己同眼前人的距离。
妙华却移到他目光所及之处，平静道：“我明日就要‘走’了。”
“嗯……”温寰吞着声道。
“你计划何时走？”妙华问出自己更体贴的问题，微有些歉疚，“我送你吧！”
“不外，我可能送不了太远……”妙华垂下眸子，低声道。
温寰仍未看她，他道：“不必了，这次我想自己走。”
“县主若愿意，可以先欠着，下次还。”
妙华眸子亮了亮，修者长寿，或许她转世后还能遇到温寰呢。
“那你怎么认出我啊？”她好奇道。
是时，捷报传来，铁骑踏破万里凯歌，庆贺呼声响彻天际……
“太好了！我们胜了！！胜了！！！”
“锦都千岁，城主千岁！！”
“……”
将士们喜极而泣，涕泪纵横，相拥相贺。
“县主，我们胜了！！”离妙华近的将士激动对她道。
妙华亦是笑着应声，“对！我们胜了！”
“哈哈哈，看他何方宵小敢再来犯我锦都！！！”
“就是！！”
“……”
妙华说完，克制不住心中的悸动，撒着腿丫子，攀靠墙边，眺望凯旋的军队，挥舞着手。
许多人向她示意，她平常扫过，满心满眼只有那一人。
青鸾门前，路的两边已挤满黎民，皆是来瞻仰战士们的风姿，体现对将士们的谢谢，赞美声阵阵，一切终于灰尘落定，归于宁静安宁。
……
她再见到冷恂时，是在酷寒的牢房里。
这里，昏暗、湿润、阴冷，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死气。
锁着冷恂的牢房很隐秘，走过好几个机关，入了好几个密室才到。
四处铜墙铁壁，严加看守。
“咔—哗—”铁门被打开，妙华独自入了里间。
冷恂伤得很重，满身被血浸染，露出的皮肉有着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将带来的酒食布好，如往常般，淡声道：“尝尝我的手艺？”
冷恂神色微动，僵硬地毫无行动，经脉寸断的手已连筷子都无力拿起来。
妙华微有些失落，只道眼前人不愿吃自己做的工具，不再强求。
赖承叡说冷恂要求见她时，妙华实则愣怔了很久，她并非不想见冷恂，实际上她早就想见了，但她心里有道坎，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可现在见了，反而谈不上什么面对不面对的了。
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甚至越发坦然。
“我近来常回忆我们旧日之事，仍私心觉得少主应是真心将我当朋友的。”妙华如闲聊般道，“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同我透露那么多，我本该早些查的，可我没有……说来错也在我。”
冷恂虽算计她，可却并未骗她，只是有所隐瞒而已，是她自己大意。
冷恂加冠礼时，无铄黑市之乱……
她昨日才忽若梦醒去查，方知那段秘辛。
原来，她的父上在位时便试图攻占无铄黑市，还策反了无铄黑市权势极大的堇家，差一点就攻陷了……
她对无铄黑市所知远比她以为的还少，她亦想过，无铄黑市何以立足于锦都，与锦都分庭抗礼。
只道向来如此，马虎处之。
“对不起。”冷恂沙哑道，“国恨家仇，我必须报。”
妙华遍体生寒，长叹道：“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你的致歉。”
“其实你也不必致歉，若是我早知道这些，”妙华自讥笑了笑，“我可能还会比你先动手。”
冷恂摇首，苦笑了声。
“我说真的。”
“你不会，”冷恂哑着声音笃定道，“不妨听我讲完这个无聊的故事罢。”
他将脖颈上尚糊着血肉的布料撕下来，不知痛般随意擦了擦，露出暗红色的饕餮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