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我已经上班有两年了。单元在木樨地，经常要从北大地坐车。
在北大地商场后身儿的胡同里，有一家烧饼铺，回民开的。自打我知道他家有牛肉烧饼后，就经常特意去买两个作为早点。
牛肉烧饼，现在已不多见了，主要是费工费料还卖不上价钱。
他家的铺面和一个汉民的早点摊儿相邻。早点摊儿供应豆乳油条、豆腐脑炸油饼等大路货，而芝麻烧饼正好填补了早点摊儿的空白。
街坊四邻总是在排队买早点时，或多或少的买些他家的烧饼，或夹几片他家的牛肉或夹一张早点摊儿的油饼。而我呢，总是专门等着他家的牛肉烧饼，因为只有我知道，他家的招牌是牛肉烧饼。
牛肉烧饼并不是总有，一早一晚儿各出两炉，一炉十四五个的样子。
牛肉烧饼要趁热儿吃，这和吃肉包子的原理相同。一旦凉了，你再怎么加热，肉馅儿都已失去了水润，毫无刚出炉时候的生气！
为了等到这一口儿有生气的牛肉烧饼，我经常要很早出门儿。即即是在十冬腊月，也要披星戴月的早早赶已往。往往到了烧饼铺天还蒙蒙亮，一看表也才六点不到。
幸而我不是个贪睡的家伙，否则是万万也吃不到刚出炉的牛肉烧饼的！
每到这时，我都站在烧饼铺门口那个破八仙桌上的大玻璃罩子前，耐心的期待着。房檐下莹黄的小白炽灯泡，在另有些昨夜狂风余威的，甚是清寒的晨风中摇曳着。一阵寒风在路边打着卷儿的扫过，我不禁会扭身瑟缩着脖子眯一下眼。
街面上，因夜风肆虐而变得一尘不染，路边的随处寒冰，也因受不住夜风而碎裂成灰白的一片，苟延凌乱的匍匐在路边。
尺度粉用老面肥发酵，昨晚的低温使得面团无法充实发酵，而半发的状态正好是做烧饼所需要的，究竟做牛肉烧饼的第一步，就是做芝麻烧饼。
半发面从盆里拢到一米五长的木案板上。用大号的长擀面杖擀成大片儿后抹一层椒盐芝麻酱，但要略微抹的薄一些，因为之后还要包馅儿。抹匀了芝麻酱后，就一边抻面片儿一边卷层。卷好层后捏紧两头的封口，然后用手快速的揪剂子，每个剂子一两半重。
揪好的剂子按卷层的偏向压扁，用擀面杖略擀开后，包入七八钱重的牛肉大葱馅儿，封紧了口后用手轻轻压扁，整齐的码在案板的一角。
用宽柄的羊毛刷沾上酱油水轻轻在饼坯上刷一遍，然后用两手的食指和中名的指缝各捏起一个饼坯，将刷了酱油水的那面，在盛着半熟白芝麻仁儿的铁盘中沾几下，再相互磕打两下后，把带芝麻的一面儿直接按到饼铛里去烙，待定型上色后再翻另一面烙上色。
此时的牛肉烧饼，别说是牛肉馅儿，就是面饼也只有外貌刚刚定型，内里则完全没有成熟。所以接下来还要把饼坯夹入下面的烤炉里去烤。芝麻火烧之所以好吃也就在于制作的如此繁复，而牛肉烧饼则又多了一道包馅的工序。
老板当年用的已是改良的煤火烙烤一体炉，但跟现如今的烤箱照旧无法同日而语的。
那个烙烤一体炉的样子，有点儿像一个带铁盖子的洪流缸，直径半米有余。铁盖子就是用来烙饼坯的饼铛，饼铛的一头用穿钉与烤炉相连，另一头是一个大号的把手，把手上是老板缠的粗布。粗布已变得油腻破烂，早已辨认不出当年的颜色了。而把铁盖子错落开，就能看到下面水缸一般的一个烤炉炉膛，约莫半尺深浅，；炉壁的四下里转圈儿立着十几个饼坯，炉膛的中心就是三眼的一个蜂窝煤炉子，此时炉火不很旺，忽闪着红晕般的热浪……
我看着似有似无跳动的红晕，似乎严冬也不似那般严寒了。不外，这也许更是因为我刚买的那双牛皮靴的缘故吧。
这样的劳作要从每天的四点半开始，一直到九点多钟结束，寒暑依旧，年年如此……
就这样，我吃了一年有余的牛肉烧饼，简直到了不能割舍的田地。这也是为什么我险些是每天第一个吃到牛肉烧饼的缘故。
老板总是用两三张草纸包裹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牛肉烧饼递到我的手里。而我则一边儿接过来，一边情不自禁的往手上“呼呼”的吹着气。因为即即是在严冬，刚出炉的热烧饼上带着的高温，也足以让我龇牙咧嘴！
当我缓一缓神儿，将一个烧饼往上耸一耸，以免大口咬下时，再次将那草纸一并嚼到嘴里。
当我歪着头，凑近那耸起的如头顶上那轮满月般的烧饼时，烧饼似乎像那无路可逃的猎物般在发抖……我知道，那是我的手因兴奋、冻僵或被灼烫而战栗！
一口撕咬下去，对，就是撕咬！否者喷薄的热浪又会将我的上颚烫出个大泡。
只这一瞬间，牛肉大葱的鲜香便被这股热浪席卷到空中，惹得偶然路过的骑车人也会侧目并不自主的抽动鼻翼……
然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这战斗除了我和老板之外，没有人会知道它的“残酷”。
撕咬的结果，是二十几层的烧饼芯儿和干香酥脆的芝麻壳已充满了口腔，然而牛肉馅儿还躲在老巢之中而不愿降服。但是饼芯儿上沾的汤汁却已叫我欲罢不能了！
出于富厚的斗争经验，我先要往深邃的老巢中吹上几口气儿，这就犹如冲锋前吹起的军号。
在敌人还未反映过来时，我一口咬将下去……
绵软柔韧的面饼、醇厚的汤汁、肥美的肉馅儿、依然滚烫的热浪，一股脑儿的涌入口中。此时只需闭上双眼“嘶嘶哈哈”的咀嚼，咀嚼……
早起的困顿、赶路的疲乏、期待的空寂、严冬的酷寒，此时都已烟消云散……
又过了些时日，老板终于不再供应牛肉烧饼了。今后以后，诺大的BJ再没有了它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