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停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顾连舟心里默默的念着，这是他《与妻书》里最喜欢的两段，每每读到便嗟叹林觉民和陈意映的凄凄划分。
他睁开眼，周围照旧白色的墙，蓝色的窗帘，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了四个多月了。
门把手被扭了一圈，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老妇人，她手上提着食盒，径直坐到床边。
“老头子，今天没什么新菜式，给你挑了你之前常吃的。”她打开食盒，拿出筷子递到他手上，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适才准儿打电话来说今天要过来一趟。”
“小琴和阿平呢？”他听了，又问起了其他人，颤颤巍巍的拿起筷子。
老妇人顿了一下:“他们说有点忙，过一阵子回来。”
顾连舟闻言眼神有些黯下去，然后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也对，也就只有准儿不忙了。”
“孩子们都有自个儿的事了，等他们忙完了这几天，自然就会回来的。”老妇人知道顾连舟心里不舒服，只得宽慰着。
“嗯。”顾连舟应声，低头用饭，默然不语。霎时，房间里又如之前一般寂静，与窗外的鸟语人声有了鲜明的对比。
那老妇人名叫杜婉芳，顾连舟的妻子。自从顾连舟生病住院以来，一直都是她在忙前忙后的照顾。大巨细小人情来往，事无巨细，杜婉芳都部署得妥帖。
顾连舟午后被一阵电话铃扰醒。手机在一旁的柜子上一边响铃一边振动，“嗡嗡”的振动声似乎充斥在顾连舟身体里每个角落，他有些受不了这声音，环视了四周，见杜婉芳没在房间里，吃力的撑起身，想下床去接电话。
腿才刚离开被窝，还没着地，铃声就戛然而止。这时杜婉芳也从外面进来了。看到顾连舟想下床，连忙走过来扶着。
“怎么了？”杜婉芳关切的问着。
“刚有人打电话来。”顾连舟指了指柜子上的手机，适才撑着身子下床，牵动着病处也有些疼，便由杜婉芳抚住躺好。
“我刚出去续交住院费了，手机没带在身上。”杜婉芳一边说着一边翻着电话往回拨，“应该是准儿”
“你到了啊。”杜婉芳一边打电话，一边把顾连舟的床头调高些，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
接完电话，杜婉芳跟顾连舟说了一声，就急急遽的出去了。
一阵木质物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本就静的住院部愈加显得高声了，没多一会儿，房门被打开，杜婉芳搀扶着一位拄着手杖的中年男人。
“准儿，你来了。”顾连舟冲那男人打了招呼，他也回应着，叫杜婉芳把他搀到床边来。
“爸，你感受好些没。”那男人是顾连舟的大儿子，名叫顾准，早些年失事下肢截了肢，平日里基本上都是靠轮椅和手杖过活。
“照旧老样子。”还没等顾连舟回覆，杜婉芳先搭了话，“这白昼还好，一到晚上就喊疼。”
顾准其实也知道没有问的须要。之前医生就和他们说过顾连舟病情的严重性，他能做的，即是隔一段时间来探望一番，看着顾连舟愈加憔悴的样子，他心里也是难受的。
“二弟和小妹说他们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就回来看您。”良久，顾准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怕您心里记挂，便先给您说一声。”
“你妈妈适才跟我说了的。”顾连舟微微颔首，“有你常来，也几多有些照应，他们都忙。”
顾连舟嘴上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都这个年纪了，几多也有些儿孙绕膝下的情结，自他住院以来，二儿子顾平回来过一次，小女儿顾琴也回来过一次，每每都是急遽的回来，又急遽的回去上班，平时他们伉俪俩这里都是顾准看顾着。
顾准因为行动未便，欠好找事情，便接了些散活，做手工。够他自己养活自己了，平时也较清闲些。
顾准是下午黄昏时疏散开的，他赶着回去做明天需要交的活。少了个聊天的人，病房里霎时又清净了许多。杜婉芳许是有些累了，卧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得正熟，
近段时间的忙碌似乎使杜婉芳显得更苍老了些，耳畔青丝已霜染，也没怎么打理，乱蓬蓬的鹤发和些许黑发交杂着。顾连舟静静地看着她，想来也确实该是这年逾花甲的模样了。
年岁是未曾饶人的，顾连舟骤然间回过神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两鬓花白，原来丁点儿大的孩子们现在都是有各自的家庭和事业了。这短短几十年，再细细追念起来，似乎也就一瞬。太多过往的片段，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徐徐模糊起来。
他仍旧看着杜婉芳，看得沉了，曾经她也美艳，她也感人，为人妇，为人母，如今脸庞却被岁月磨出道道皱纹。
不知觉的，他竟有些纪念已往了，纪念年少时的热血，纪念相遇的点滴，纪念家乡的月和那一抹囚在心中美好。
那一年，他24岁，她18岁。
那一年，高山青，春水碧。
那一年，许一世，便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