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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流华

66 死生其三

山河流华 寄观 7622 2021-03-21 15:23:53

  距他们上次进入墓府过了二十三个时辰,此时是亥时。墓府深处的火炬不知为何全部换成了长明灯,似是在迎接亡灵。尔殊冶驾着一叶小舟,怀中是几无气息的林晚。

  舟下粼粼,舟上粼粼,他的双眸,亦想粼粼。舟的两边,长明灯青焰冰冰,幽光柔若无棱,似乎在为她吟诵着葬歌。

  不……他握紧了双拳。一定还会有时机的,就算是百里噬生毒与寐风,也一定另有时机……他将怀中奄奄一息的她抱得更紧些,用全身内力温暖她冻僵的柔弱身躯。当年抱着濒死的乐正怀忆的那种感受愈发强烈,他一阵抽搐。

  小舟轻轻碰到了岸。在那处林晚曾与墓府五老二使肉搏的岩地上,元难和商忘川如约而候。其后,那条隧洞半张着口,释放着黑暗。

  “寒帝左右,看来是想好了?”那个从地狱中爬了出来的人坐在一张轮椅上,嘴角抹起一丝微笑,注视着他,“想必你也知道,这天下除了我,再无第二人可救林晚。从毒发至毙命,不外二十八个时辰,寒帝,时间紧迫啊!”

  尔殊冶抱着林晚跃上岸,面无心情:“你竟然未死!那这一切,都是你筹谋的?”

  “虽说不死,但也没了八成命,我的小师弟发狠起来,虽然厉害。”元难笑容中多了几分恶毒,“不错,我原来找些合适的囚徒,好补些气血快些痊愈,没想到林阁主自己送上门来。不外此事得成,小徒和寒帝你也各有一份劳绩。”他舒服地看着尔殊冶面色剧变,“寒帝啊,林晚为什么会酿成现在这样,你最清楚。寐风,可是你的拿手绝活啊!”

  尔殊冶咆哮一声,就欲冲上。元难露出了享受的笑容,抬了抬手:“时间很紧,寒帝里面请吧。”他侧首又冲商忘川道,“川儿,你不必进去了,在外面照顾好林阁主。”商忘川应声一声,走上前来。尔殊冶怒视良久,只得长叹一声,将林晚交给了商忘川,转身与元难向隧洞中走去。

  商忘川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玩味一笑。他极有风度地抱着林晚向另一处密室走去,推开门将她放在一张石床上,坐于床侧细看良久。

  “小师妹,醒了之后,可禁绝翻脸不认我这个师兄啊……”

  这条隧洞本就极长,加之元难自己转着轮椅,行进甚慢,尔殊冶不知随他走了多久,才看到了尽头一扇半掩的门。元难推门而入,只见这是一个极小的石室,只有几张石椅,一张石桌,和桌上两杯残茶,半盘残棋而已。

  “寒帝极擅棋术,可看看这局中之景?”元难别有用意一笑,抬手指去。尔殊冶蹙眉向棋盘上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白子已被黑子逼入绝境,而在棋局天元,一枚白子伶仃于重重黑子困绕之中。他顿了顿,道:“你到底是何用意?”

  元难行至桌边,从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这枚棋子,可以是林晚,也可以不是。她命运如何,全看你今日之择。”他左手拈起棋局天元白子,换成了那枚黑子,继而左手一扬,白子撞在石壁之上,撞得破坏。

  “有什么要领?”尔殊冶的声音似乎哑了,“你又有什么条件?”

  “寒帝何须明知故问?要领,你早就知道。条件,你也猜得出来:臣服于我,为我所用,我便去救她。”闻言,尔殊冶先是抽出了星寒杖,继而身形一顿,徐徐垂下了头。

  元难的脸上又浮出那种享受的笑容,他一点一点品尝着面前那人的痛苦,细细咀嚼,生恐漏了半分。许久,尔殊冶慢慢地,慢慢地支起头来,声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没有此外措施吗?”

  “她早就别无选择了。”元难的笑容又多了一分狰狞,“嘿嘿嘿……早在你给她体内种下寐风之时,她就只有死和‘巫神煞生体’两个选择了。寒帝啊寒帝,智慧反被智慧误,于你,是不是很合适?”

  尔殊冶的喉咙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咆哮,他身子抖了抖,忍住了扑上去杀了元难的激动。元难舔了舔嘴唇,笑意溢满了狭小的屋子:“寒帝啊寒帝,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最该问……你自己。”

  无力感,徐徐扩散至尔殊冶的五脏六腑,他的手指变得酷寒,如同两年前他接受那项任务时一般被严寒的漩涡吞噬。

  “乐正婉对大局有利,但也有威胁。我们,必须手握能致她于死地的砝码。”无端崖上万俟钺在缭绕的青烟中递给他一个玉瓶,“小冶,配出一味针对乐正婉的寐风,在你接她回安息前动手。”

  “我做不到!”他一把将那玉瓶掷开,摔得破坏。他的双目有血色泛起,低吼道,“她是怀忆的女儿,你怎么能……她会有什么威胁?”

  “小冶。”万俟钺扶着他的双肩,平静的双眸倒影着他,“小冶,别忘了,乐正婉是凌竟阁的人,是苏瑶瑟的门生。”

  尔殊冶颓然垂首,痛苦地摇着头,声音嘶哑:“不……不是的……你知道,《九字天玄》不是‘巫神煞生体’……”

  “可《九字天玄》会酿成‘巫神煞生体’,而乐正婉,又何尝没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元难?”万俟钺的声音依旧无波,却击穿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线。“小冶,权力的诱惑,会让一小我私家迷失本心,面目全非。乐正婉会成为乐正家主,会成为凌竟阁主,她江逝安息与华夏两国同时握有沙场重兵,朝堂重权与江湖重心的第一人。她将打开太一天宫,她的成就将无人可及,她将站在权力的最岑岭。到那时,如果她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如果她坠入权力的深渊,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用寐风,杀了她。”

  “杀了她……”尔殊冶面如死灰,“杀了她去掩护其他人?还要让怀忆……还让她在我面前再死一次吗……”他徐徐地跪倒于地,无力的感受泛滥四肢百骸。她已经死在了他怀中,难道,一次还不够处罚他,折磨他吗?

  万俟钺俯下身子,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冶,权力是一个无底的洞窟,拥有愈多,渴求愈盛。越是位高权重,越是无法满足,渴望更多,攫取更多。”

  “小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怀忆怎么想,我怎么想……你都清楚。”

  “这不是玄祭堂的任务,不是六寒天的交易。这,是我们身为侠者的责任。”

  尔殊冶良久无言。许久许久,他艰难地抬起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慢慢回覆:“好,我明白了。”

  似乎有万载寒冰灌入他的喉与心,他的心因音严寒而发颤。严寒带来的痛楚一点点增加,酿成刺痛,酿成一阵一阵抽搐着的痛,酿成一片连一片的,灼烧着他的巨痛,饕餮着他的温暖,他的情感,他所深爱的一切。

  他似乎老了,万俟钺的云淡风轻似乎也消失了。

  他们都老了。

  而现在,在元难面前,在濒死的她面前,他的心,再度被寒冰扎出一个个血洞,鲜血长流。

  林晚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当她在客栈中看到那只他遗下来的并蒂莲时,死亡的绳索就已套住了她的颈子。寐风浸透了她的血液,遍布了她的周身,它与她早已融为一体。只要他或是万俟钺动一动手指,寐风就会借‘青光洗烟尘’之力彻底发作。她,就会死于横死,绝无生还可能。

  不让她干傻事的约束?笑话!寐风,是他顷刻夺她性命的屠刀,是他用来杀她的啊!

  智慧反被智慧误,智慧反被智慧误啊!他竟是亲手将他一生挚爱的女儿,将他挚爱的重生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愚妄地以为这样是在掩护她,是在掩护苍生。可恨啊!可恨他智慧一世,糊涂一时,终酿大错!如今之势,除了让她彻底接受“巫神煞生体”以掌控两大奇毒外,怎能有其他生路?

  元难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无法言喻的快感:“寒帝,无论是百里噬生毒照旧寐风,都是无药可解的万毒之首。你迟疑一刻,林晚距死于横死就会更近一分。是眼睁睁看着她冷气反噬被自己冻死,照旧向我称臣换来‘巫神煞生体’让她自救,她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聪慧如你,想必你早有答案。”

  狭小的石屋寂静无声,肆虐的冷气犹胜万鬼齐泣,一切如同万里冰封。

  终而,一切终是有了决断。

  “从今日起,我尔殊冶向你称臣,鞍前马后,为你所用……”他弃星寒杖于地,垂下了头。星寒杖坠地的声音那么难听逆耳,又一次刺痛了他。他的自尊,顷刻支离破碎。

  “你……可以去救她了吗?”

  “寒帝真是个生意人。”元难满意地笑了良久,慢慢走向室外。在另一间屋中,躺着气若游丝的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寒帝,这将会是你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桩交易。”

  “林晚不会死,而且会作为我的传承之人,‘巫神煞生体’的传承之人,见证我一统这个江湖!到那时,你们都将会拥有我身边尊贵的位置,受万人景仰。”他长笑良久,终是离去。

  尔殊冶没有动。在冥冥之中,他感应天上投来了那熟悉的目光,正注视着变得苍老的他。

  他老了,真的老了。

  另一处小室内,见元难推门而入,商忘川起身笑道:“师父,怎么样了?”元难自得地笑了美,颔首道:“我从前又怎能想到,六寒天堂堂寒帝,有朝一日竟也会对我俯首称臣?青岚馆此计认真妙不行言!”旋而他注意到商忘川神情,笑道,“怎么,看上这丫头啦?”

  商忘川一怔,笑着拂了拂林晚的脸颊:“只是感兴趣而已。师父,青岚馆出此战略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尔殊冶,也是为了掌控她吧?”

  “不错。但若是你喜欢这丫头,获得她也并非难事。你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还未娶一妻一妾,这亲事不能再拖啊。”元难难得如此柔和,上前探了探林晚鼻息,笑道,“好了,是时候了。”他将林晚扶起,在商忘川协助下盘坐在了她身后,双掌抵住她后心,运气发功。片刻后,在林晚双手指间,有蓝紫两色光线徐徐涌出,诡异无比。

  长明灯幽幽,默然注视着这一切。今夜凄冷无余,瘦尽灯花又是一宵。

  千山万水之外,大雪已停,阳光在阴云后涌出,温暖了万物,轻轻融着婆罗寺的积雪。

  阳光静好,檐铃轻摇。青松之下,两道身影静立。鸣羿与青羿飞入阳光之中,嬉戏追逐。

  “施主看来是明悟了。”明道淡淡一笑,“不知老衲可否有幸一闻?”

  极天鸿面容温润静和,入寺时的锋芒毕露,已被这谦和尽数隐匿。他轻轻躬身道:“方丈如此博学,天鸿一点后生之悟,怎敢与方丈比肩?想必方丈早已明悟了。”

  “善哉,善哉!”明道拂须长笑,目光里是十足十的满意,“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极施主,从今日起,这天下的江湖,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可以放心托付于你了。”

  “天鸿虽才疏学浅,但护江湖清平义不容辞,方丈放心。”极天鸿又是长施一礼,“天鸿在婆罗寺叨扰已久,心愧之至。如今告辞,还请方丈原谅天鸿这叨扰之罪。”

  明道侧身将通往山门的路让了出来,他语重心长道:“极施主,临别之际,老衲尚有一言,虽拾先人遗慧,于施主亦有大益,愿施主谨记。”

  “方丈请讲。”极天鸿本欲迈出的步子一顿,落回原地,耐心以待。

  明道恬淡微笑,字字珠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为苏东坡所遗灼见,还望施主牢记。”他与极天鸿相视一笑,忽道,“施主与林施主久不通信了,可知该去那边寻她?”

  极天鸿嘴角溢出一抹神秘微笑,他忽而转向南方,轻轻凝视:“我虽然知道。我会在那里等她的,无论多久,她一定会来的。”

  “我,很想吹一支曲子给她听了……”

  鸣羿和青羿盘旋在苍莽林间。积雪还未化尽,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特别妖娆。

  极天鸿与坐骑踏雪而去,马蹄掀起一阵阵尘雪,忽而,自那山顶的巍峨古寺中,传来了如洪钟般的苍老声音。伴着它的,是古朴悠扬,历尽沧桑的晨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善哉,善哉!”

  极天鸿猛而勒马,回首望向婆罗寺。余音不停于耳,勾魂摄魄。

  “明道方丈,多谢了……”

  紫陌古烟,满河长风。明珠已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之时,自当指日可待。

  纵马驰出十余里山路,极天鸿眼前忽有紫光闪过,幽的声音突兀响起:“为何不去找她?”幽许久都未有消息,是以极天鸿蓦地闻声,下意识勒马停步。幽见状冷冷道,“你是不想去见她,照旧不敢去见?”

  极天鸿淡然一笑,回道:“幽,这种雕虫小技就免了吧。你的目的,是为了找晚丫头去取侍子之血吧。”自幽开口,他便听出对方气息有些萎靡,思量片刻就推出了幽用这激将法的目的。

  幽声音阴冷无比,怒火中烧:“小子,好大的胆子!”他话音才落,极天鸿身边又是涌出一团紫光,鹓雏凌空怒啼数声,展翼扫过极天鸿面前。只见两道紫光一明一暗,在空中盘旋激斗,纠缠良久,继而明亮紫光化作神雏模样,利爪破空而出,死死抓住了昏暗紫光,昏暗紫光怒喝一声,向鹓雏当胸扫过。鹓雏痛呼一声,明亮色泽也黯淡了许多。它俯冲而下,将昏暗紫光尽数打入极天鸿腰间的洞庭箫,一声令下,太初天旋即开始运转,将幽死死封入洞庭箫中。极天鸿翻身下马,抱起坠地的鹓雏,只见它羽翼凌乱,血迹四溅,伤势颇重。洞庭箫晃动了许久,徐徐寂静下去,恢回复样。

  “鹓雏!”极天鸿惊呼一声,低头细看。鹓雏摆了摆翼,勉强笑道:“小子,没什么大碍。”它缓了一会儿,又道,“我照旧小觑了幽这家伙,本以为他许久未得侍子之血滋养,已是强弩之末。谁知他实力依旧如此强横!幸亏我现在趁他虚弱之时封住了他的灵魂,想来被困在洞庭箫中,他也掀不起什么浪。”见极天鸿又是欣慰又是谢谢,它抖了抖羽毛,忽问,“极天鸿,你可知为何幽偏偏此时要急不行耐的去找晚丫头,我偏偏要在此时了结他?”

  极天鸿心中有不祥的想法一闪而过,停了片刻,他轻轻问道:“是因为獬豸?”

  鹓雏凄然一笑,神形昏暗。良久,它方垂首道:“那家伙……走了。”

  “三日之前,我和幽都是感应它六神无主于世。可幽并未消失,这说林晚丫头还在世。”鹓雏的声音徐徐低了下去,“那家伙,照旧那么傻啊……”

  “到底怎么了?”极天鸿还一时无法接受这事实,他抱头不语,有些哽咽。獬豸……它陪了晚丫头那么久,怎么会突然……

  鹓雏摇头许久,左右犹豫几时,方定下了心思,道:“极天鸿,如果不出我所料,晚丫头可能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

  “獬豸的死是由它自己决定的。这江湖能逼得它自我了结的事物,只有‘巫神煞生体’。‘巫神煞生体’与巫族关系匪浅,而巫族与我们势不两立,相相互克,因而你和晚丫头一遇到‘巫神煞生体’,就会因巫气抑制而感应不适。现在它这样做,只怕是……你也知道,晚丫头血中有寐风……”

  一人一兽在现在全部停下了言语。极天鸿咬紧了双唇,修长十指已将不少黑发扯下,他嘴唇哆嗦而干涩,心底凄冷无余。

  她,是接受了那天下第一邪功吗?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对于她来说,这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比失去他,失去獬豸更绝望的折磨。

  “獬豸这样做,一是为了防止在晚丫头体内造成再度反噬,巫气侵体;二也是为了掩护她啊……”鹓雏轻轻一叹,“唯有这样,晚丫头的七窍之心才可有盘古天终生守护,不致迷失本心,走火入魔。那家伙,每次找宿主都是这样,真是……”

  一轮红日悄悄爬上树梢,又徐徐踱向穹顶。阳光更盛,雪国静美中含着冷清。

  “你……是要走了吗?”红日渐近天空的中央之时,极天鸿方再度出言。

  鹓雏释然一笑,拍翅飞上他身边树枝:“是啊!虽说六神无主了,但我照旧想去找找它的残魂,说不定它的一部门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呢?”

  “几千年的友爱摆在这儿,我总得去找找啊。”它尽力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热泪却徐徐滴入了阳光。

  “你要找多长时间?”

  “谁知道呢?也许……又是几千年吧……”

  鹓雏伸开双翼,长啼一声,身影冲天飞起,破开层层暖阳。

  “小子,保重。记着我的命可还要你供着,别死了啊!”

  “你这家伙……”极天鸿微笑不已,有咸咸的味道顺着嘴角流入咽喉。他眨了眨眼,笑道,“鹓雏,保重!”

  “小子,我们终会消散于天地,以后的世界,照旧你们的啊!”鹓雏含泪一笑,双翼击空,振翅高飞,“能遇到你们,还挺不错的……”

  天空中,紫色的翅膀徐徐化作黑点,最后消失在碧落之中,极天鸿伫立凝视着巍澜晴空,怅然良久,才纵马朝南驰去。

  人有离合悲欢,月有阴晴圆缺。可叹这人间,有几人回去,又有几人远行?一生几多长夜,终是瘦尽灯花,夜留半被的夜晚居多啊。

  恨今生,长向划分中,添华发。

  白昼再度来临,墓府依旧是黑夜。

  一叶小舟上,元难与尔殊冶踏上了出府的水路,在他们身后,商忘川浅笑静立。直到元难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黑暗,商忘川嘴角的笑意才消失不见。他转身推开房门,重新坐在林晚榻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她的一缕青丝,俊采双目中那种如同把玩珍贵器物的陶醉之色徐徐隐去,点点寒意亮起。

  娶她?师父,你的如意算盘真不错啊。

  他的两道墨眉锋芒渐起,十指之间有紫光闪动。不错,我是对她很感兴趣,我也该娶妻妾了。可师父啊,你今日方提此事的用意,难道我不明白?

  你从不愿告诉我我的身世,我自幼随你习武,稍有不慎,即得严惩,毒豸加身不外寻常。你是真的疼爱我,盼我成大器,照旧只为了打磨一枚棋子?他双眸一冷,指尖微微用力,瞬间将手中林晚的那缕秀发连根扯断,弃于脚下。昏睡中的林晚似是感应疼痛,殊无血色的玉颊一动,轻轻呻吟一声。商忘川淡淡一笑,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蹙眉不止,心中的快乐,抑制不住沸腾的起来。

  他清楚元难的目的:用程冥阳掌控不了她,那就让他来占有她。如此一来,堂堂凌竟阁主,准武林盟主,安息郡主一旦落入武功凌驾武林的他手中,不外是一块砧上鱼肉,任他宰割。说到底,他也同她一样,不外是元难的棋子与利剑。

  墓府不见天日,四处暗河。而现下,商忘川脚下的暗河正反照着他的挺拔身姿。此时他换上了一袭灰氅素服,愈发衬得气宇昂藏,轩然霞举,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纪。二十九年不算短暂,可对于他来说,幼时的人事仍是历历在目。在他记中第一个“亲人”——元难的训导下,他三岁学毒,四岁御毒,五岁杀人,九岁入墓府处决囚徒,十二岁已经率墓者追剿魔道,独当一面,十五岁时,元难以毒计杀害前墓主,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任墓主,命令群属,杀人如麻,十数年如一。

  他成为墓主后不外一年,元难便失踪于江湖,再无音讯。虽说人已杳无音讯,他却依旧不能跨越元难所划的雷池半步。从幼时的被囚蛇窟,到童年的蝎蜈噬身,再到少年时无休止的黑暗监视与驱使,十五岁的他早已明白,自己的生命从未在自己手中。他,只是一个雅人深致的提线木偶,就算再是那逸群之才,也不外空有虚名而已。

  商忘川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元难失踪后,再也无人命令他,驱使他,他可以肆意品尝他人的痛苦,看他人在自己受过的折磨中挣扎,生杀予夺,全在己手。他一度很快乐,很满足,可不外几载,便再度空虚了下来。

  徒有这一身奇功的他,究竟是谁?又究竟要做什么?他很迷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

  幸亏,这个时候,她泛起了。他陶醉一笑,皎如玉树临风前。

  “师父啊,我不听元易的命令,不从青岚馆的调配,难道对你的指挥……就那么忠心不二吗?”

  他早想挣脱这一切了。挣脱暗无天日的的墓府,挣脱冷酷无情的元难,挣脱勾心斗角、钩心斗角的江湖,挣脱这种只有装作疯子一般的失常才气躲过怀疑、躲过纷争、躲过被迫当英雄的残酷的生活。

  而现在,契机泛起了。

  一个疯子一般的活死人追缠落入他手中的武林未来的掌门人,任谁,都只会以为他不外是又发了疯,包罗她。直到他确定她可以联手,将真实目的不经意透露出的那一瞬……

  这种事他做的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次。

  身后有轻微的响声传来,但依旧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她醒了吗?他转身走回去,身形倜傥,眉眼清冽。

  林晚逐渐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昏沉之中,她的眼前只有一片浩荡大泽,一弯清钩月,在水与月的远方,有人在吹着洞箫。她拼命向那人奔去,赶去,哽咽着喊他的名字,可她在向前跑,他在向退却。她猛然觉得鬓边一阵疼痛,气息不畅了许多,不禁顿了一顿,再抬首时,只闻箫声,不见良人。

  她在这水月之间模糊了许久,这里是洞庭,她不会认错的,可他在哪里?

  “极天鸿——”她纵声高呼,泪水夺眶而出。

  “极天鸿——极天鸿——极天鸿——”无数回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层层包裹了她,束缚了她。重重回音中,她身形一晃,失足滑落水中。

  昏沉散去,林晚只觉全身上下疼得厉害。她轻轻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双玄色的长靴。

  商忘川眉眼轻弯,看着摔落在地的林晚吃力地抬起头。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浅笑道:“小师妹,终于肯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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