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死生其二

　　“我们，可是同门啊。”商忘川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面色突变的林晚，笑容洋溢。空山闻言，立时叱道：“一派胡言！”林晚面无心情，如同被寒冰凝固：“我就算今日丧命此处，也决不会与尔等同流合污！”

　　商忘川略有失望地摇了摇头，叹道：“林阁主，向来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更况且你凌竟阁的《九字天玄》本就与‘巫神煞生体’是一脉相生，为何还如此顽强己见呢？”

　　“信口开河的功夫，商墓主练得认真不错。”空山冷言冷语，“难道你连渴不饮盗泉之水的祖训也忘了吗？”商忘川又是一笑，“斛律宫主怎可笃定忘川在信口开河？白纸黑字，确凿无误。宫主若是不信，大可问问江、陆两位少侠。林阁主以为如何呢？”

　　林晚神色浩然，绝不迟疑道：“莫说你现在空口无凭，只怕是信口雌黄。即即是真，那又如何？”

　　“寒梅绽雪，其实若何？龙翥凤羽，其素若何？我心向天地苍生，自然顺势而为事。何愧之有？何问之有？”

　　“既是如此，阁主，冒犯了。“商忘川神色未变丝毫，身形却突然闪动。一时间，穴中鬼泣之声大盛，他不取兵刃，只以一双肉掌只取林晚心口。林晚与空山早有预防，双双后跃。商忘川袖袍轻摆，劲风登生，他的指尖染上几点妖艳的紫色，黑暗之中，煞是可怖。林晚与空山对视一眼，心中均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这是‘巫神煞生体’！”同时，獬豸一个激灵，惊呼：“阿晚，巫气太强，你快退回来，否则……”它话音未落，林晚就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与恶心之感袭击了全身，她轻咳了一声，垂下了头。就在这个当口，只见商忘川猱身扑上，右手食指轻轻带过林晚秀发，手上的紫色绽开，尽数打入林晚脑后重穴风府穴。瞬间，惊呼声响彻隧洞。

　　林晚猝不及防，中了辣手，已下意识使出“青光洗烟尘”。哪知以往运用自如的内力，现在忽而生变——一股彻骨冰寒之意自她的四肢百骸中溢了出来，寒霜覆身，如同万里冰封。这股难以忍受的寒意刚冲至后脑，就与刚刚进入风府穴的那种剧毒缠斗在一起，两毒一齐发作，她的“青光洗烟尘”内力登时开始反噬，内力中的清寒尽数倾注于身体肌肤内，化作砭骨寒意。獬豸面色一时如遇灭顶之灾：“怎么会……内力反噬！”

　　商忘川正欲一步行动，空山右手喂着寐风的指刃已朝他袭来。两人刃指相抵，僵持在一处。商忘川放声长笑，道：“斛律宫主，你这寐风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却并非针对我而制，对我无用，可我的百里噬生毒，却能要了你的命！”此言一出，空山、獬豸与虚弱的林晚一齐惊呼：“巫神煞生体！”

　　“二位好眼力。”商忘川长笑不止，俊美面容因此可怖了许多，“斛律宫主，你的寐风虽能与我相抗，却终究是有限之物，等到指刃上的毒素被我化完，你不也会毙命吗？”空山一惊，心道：“不错，现下两毒相互化解，平分秋色，可他的百里噬生毒却能源源不停地制造出来……”他还未想完，又闻商忘川道：“想看看天下两大无药可解的奇毒融合会发生什么效果吗，斛律宫主？”空山心头如遭重击，连忙向林晚看去。这一下饶是他天生早熟，面色也不由得惊恐起来。

　　只见林晚蜷缩于地，不住打颤。她如瀑的三千青丝此时夹杂了许多白色——这不是鹤发，而是笼罩于发丝之上的寒霜。她原来红润的肌肤变得如商忘川般病态而苍白，苍白肌肤上是随处可见的，刚刚凝结的白霜。一股异于林晚清冽体香的奇香自她袖中散发而出，伴着淡淡的青气萦绕在她的面庞上。空山又是一声惊叫，欲撤手扶起林晚，却被商忘川缠原地，无法挪动半步。他怎能想到，商忘川平素为人低调，从不显山露水，可交起手来，却是如此可怖？商忘川此时未用出全力，竟已能将林晚二人压入绝境。

　　林晚的呼吸声愈来愈促，商忘川的笑声愈来愈响，空山的惧意也愈来愈盛，而獬豸更是险些哭了出来。它心一横，扯下林晚颈中浮沉珠，衔着它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终于，空山指刃上的寐风被尽数化尽。商忘川冷笑数声，隔空一掌将他击得向后踉跄数十步。空山将长萧横在身前，道：“你何时练了‘巫神煞生体’？”

　　商忘川俯下身，轻轻抬起林晚下颌，细看许久。他未直视空山，漫不经心道：“怎么，我自幼练此，至今已至第十一重灵阙。”看到林晚面容闻言色变，他又是一阵大笑，“不错，家师不是他人，正是元难。”

　　猛而，在商忘川大笑声中，一身赤衣泛起在了他视野之中。尔殊冶随着獬豸突入隧洞之中，二话不说，星寒杖已点向商忘川面门，商忘川立刻放下林晚，纵身后跃。两人杖爪交了三合，各自离开。尔殊冶抱起林晚，怒发冲冠：“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一点百里噬生毒而已，寒帝何须动怒？”商忘川浅笑微微低头，优雅地舔舐着指尖的点点紫光，视尔殊冶飞跃的杀意如无物。尔殊冶听闻此语，面上的怒意立刻化为了惧意。那是空山与林晚从未见过的惧意，似乎看到了林晚从自己面前蒸发一般。他怎么会畏惧？寒帝怎么会畏惧？他到底因为什么如此畏惧？像失去了一切？

　　一切如同静止，继而，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了尔殊冶的耳朵：“寒帝，百里噬生毒与寐风一齐发作导致的反噬，你清楚有多可怕。后日亥时，带着林晚来此见我，做一桩交易。否则……你就等着三天之后为她收尸吧。不外死在自己制造的冰棺之中，倒一ㄇ不错的死法，不是吗？”

　　这声音是以传音之术说出，单单只传入了尔殊冶一人的耳朵。这声音令他如坠冰窟，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也有一人，以传音之术向他说过话。那是在商均峰的场鸿门宴之中，那小我私家是……

　　元难！

　　尔殊冶望向隧洞深处。他只看得见长明灯的青焰，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有一本该泛起在地狱的人，谋划了这一切。

　　他没有死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晚吃力地抬起头，望向尔殊冶。他的心情凝固在脸上，庞大而痛苦。她想问问他怎么了，可黑暗一寸寸凝结在她的眼前，吞噬了她的意识。

　　隧洞口冲过来三道人影，正是晋楚律三人。晋楚律面色可怖，几近咆哮地冲尔殊冶吼道：“你都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给阿婉下寐风！你疯了吗？你看看现在造成了什么？”

　　尔殊冶不答。他再未开口，他似乎不会说话了。他面如死灰，心如隆冬。

　　青焰的长明灯绿光幽幽，不知在招引着谁的灵魂。

　　冬天来了，千里雪飘，万里冰封，婆罗寺也不例外。

　　玉花散空，舞下散地，雪夜特别静谧。寒山远雪，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婆罗寺山下村居的一声一响，都敲扣着极天鸿的心。

　　“有夜舂声，山下又有人要出远门了。”明道的声音自回廊下传了过来，“雪天行旅，不知那人究竟遇到了什么急事？可怜民生痛苦啊！”他注视着极天鸿，叹道，“极施主，信送至了缈雾谷，施主为何夜夜呆在这冷气凛冽的回廊？”

　　极天鸿苦笑一声，摇头不答。都说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可现今，莫说相思，就连明月也被漫天雪舞所笼罩，所遮蔽了。

　　明道见状，也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思，转言道：“施主近日常阅佛经以求悟道，可有所获？”

　　极天鸿双眉一蹙，略有苦涩地摇摇头：“虽有所悟，难破魔障。方丈……可否指点一二？”

　　明道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轻叹一声：“极施主，人之心魔恰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这迷津除了自渡，老衲爱莫能助。”他顿了一顿，似乎若有所思，又道，“施主若着实不解，老衲有一句佛语，或能指点一二。”

　　“施主性情狂傲，自然难改。但为人处世，亦须谨记：须弥纳芥子，芥子亦纳须弥……”

　　许久之后，雪下得越来越大，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极天鸿感应四肢都有些僵硬，他身上的飘雪一点点浸湿了他的衣衫，可他并未起身。

　　酷寒让他心如明镜，静谧让他心如止水。这里，是个悟道的好地方。

　　他伸出右手，接住一片雪花。那晶莹而脆弱的雪花还未落入他掌心，便被他纯正的阳刚内力融成了水雾。它那么渺小，渺小到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它又是那么脆弱，脆弱到连蜉蝣般短暂的生命也未曾拥有。它于天地须弥而言，不外是一小小芥子。

　　“真小啊……”他轻轻叹息一句，是感伤，也是自嘲。曾经，他以为这江湖不外是他掌中任己驰骋的一方天地，他以为这世界早晚会仰视着万人之上的自己，他以为这人生平坦无阻，谈何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可到头来，他却连她也护不住。

　　可笑，狂傲江湖十余载，到头来，我依旧是一只蜉蝣，一片雪花吗？蜉蝣与雪花要比我强上许多吧。雪花晶莹剔透，惹人惜爱，而蜉蝣更是有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的歌谣来存活于千秋万代后人的影象中。可我呢？百年之后，不外身归黄土，连天地为棺，星辰为玑也做不到，我现在又有何德何能，再去狂傲于世？

　　他垂首，几已万念俱灰。忽而，他眼神一动，见到自己的衣襟上沾了几片雪花。他们那么精致，一片雪花，似乎就包罗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心神微动，情不自禁喃喃道：“须弥纳芥子，芥子亦纳须弥……”

　　那几片白雪在他呼出的热气中烟消云散，可旋即又有更多的白雪落上了他的衣襟。一片一片，映着一个又一个天地。

　　鹅毛大雪徐徐酿成了零星小雪。终而，雪霁月出。西天月明，万山登时一片明澄。积雪万里，射着冷冷白光，一山一峦，映着一轮又一轮明月。

　　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在空门中人眼里，这天地万物都是须弥中最微不足道也是最鲜活的芥子，而这些芥子，又是另一群未知天地万物的组成。他们尊重天地，尊重芥子，分毫无差。而他们，也尊重着自己。那他呢？他所能尊重，所能做的又是什么？

　　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他屏住呼吸，细细凝视着衣襟上的雪花。那里面有皓月，有回廊，有他的眼睛。

　　人生短暂，他知道。可他不相信死生为一，彭殇为齐。他不是楚南的冥灵，上古的大椿，传说的彭祖；可他，也不是蜉蝣，不是雪花，不是那未至成年而卒的殇之人。芥子纳须弥，更况且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以前，他为此而忧。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芥子纳须弥，这不仅仅意味着他要学会去改变恃才傲物的性子；这更意味着他要去做些什么，他能去做些什么。因为他，也是纳着须弥的芥子啊……

　　他不会因此而忧了，他明白要去做什么。人生在世，自然要干惊天动地之事，做深藏功名之人。他，要胸中浩廓，纳烟云日月之伟观，揽雷霆风云之奇变，一如芥子，悄纳须弥。

　　明镜止水以定身，青天白昼以成事，光风霁月以待人。

　　极天鸿深深看了一眼襟上雪花，徐徐起身，面带微笑。

　　“谢谢！”他躬下身，长行一礼。

　　这是谢须弥的，更是谢芥子的。

　　天地入寒，冬风骤临，地处江南的宜煌十七峰，也因阵势高峻庞大而飘下了些许雪花，使这里的夜越发宁静。

　　月影横斜，荇藻凌乱。明月浮空，石光如练。

　　程冥阳拾级而上，踏着月光与雪影。东方露出鱼肚白之时，他来到了缈雾谷旁的峻峰之上，这里几近山巅，身侧是万丈悬崖。

　　身下，万物在晨曦中徐徐苏醒。一切平静祥和，如梦如幻。

　　那么，若是在这里跃下，与他们融为一体，我是否就可以与它们一般平静祥和了？我累了，我想去陪陪师父和姐姐，我最后的至亲。

　　他的心如一潭止水，泛不起半分波涛，死生一念间，这一念，终是来了。而他，也早已做好了选择。抬步，起身，将狂迅遗在身后绝崖之上，程冥阳恬然一笑，纵身跃下。

　　寒风袭面，他从未如此轻盈。死生一念，一念阴阳。然而，那轻盈的解脱感，也不外一瞬。

　　程冥阳忽而觉得腰间有巨力传来，一条坚实的臂膀勾住他正在下坠的身子，继而随着他一起下坠。他抬头，看见身侧是一袭玄衣的……怎么会是他？

　　恒玄之右臂紧紧挟住程冥阳，左手奋力上举。在他上空，苏瑶瑟飞身而下，双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舒秦左手抓住苏瑶瑟玉足，右臂攀住山石奋力一荡。在这荡力下，恒玄之与程冥阳情不自禁地向侧飞出。恒玄之右足使尽巨力在崖壁上用力一踢，身子上腾。与此同时，苏瑶瑟在舒秦荡力下反身上跃，右掌轻轻在恒玄之身上一推。这轻飘飘的一推，蕴含着她毕生所修，以柔代刚，顷刻间已用一股拨力将恒玄之与程冥阳拨回了崖顶。这一荡一踢一推着实是“凌霄三杰”全力而为，若非他三人结义多载，默契如一，换了任何三人也救不回已经落崖的程冥阳。

　　被恒玄之挟着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回，程冥阳一时心神模糊，浑浑噩噩。直到他感应自己被一人轻柔揽住。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成溃堤之势涌了下来：“苏师叔！”

　　苏瑶瑟紧紧抱住程冥阳，任他扑在自己怀中哭得像个孩子。她揉了揉程冥阳的头：“好孩子，都已往了……”

　　“苏师叔，师父和姐姐……被元难……”程冥阳泣不成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苏瑶瑟双眼中也溢出泪水：“好孩子，我知道。”猛而，程冥阳吐出一口鲜血，昏了已往。恒玄之抢上为他推宫过血，叹道：“苦了这孩子。”舒秦看了看天色，道：“阿天，阿浅，我们先送他回去吧，唉，这孩子也太……若是咱们来迟半步，他另有命吗？”他拾起狂迅，摇头不止。四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曦中。

　　待程冥阳转醒，已是响午。苏瑶瑟坐在一边，柔声道：“好些了吗？”他僵硬所在了颔首，躺在原地不想挪动分寸。苏瑶瑟见状起身，语重心长：“师侄，且不说你死后太山宗后继无人，就算你不在乎太山宗的未来，又可曾想过元易盟主和程冥月师侄在天之灵见你如此，能获得安息吗？”

　　苏瑶瑟轻轻离去，只余茫然的程冥阳。

　　不多时，“凌霄三杰”便来到了缈雾谷中最为高峻的一处凉亭。昔年此处曾是苏瑶瑟抚琴的所在，如今，这里却是坐了许多人。

　　木梵真人捧着太临剑站在最前，身后是青衣子。文璃师太等一干名宿。见凌霄三杰走近，他抢上一步，竟是半跪于苏瑶瑟面前，一改往日性子，毕恭毕敬道：“苏老阁主，木梵谨代表缈雾谷各派中人，请求阁主暂任武林盟主一职！”他此言一出，身后一干名宿纷纷跪倒，眼神恳切。

　　苏瑶瑟一愣，连忙将木梵扶了起来：“真人何出此言？元易盟主遗命小徒继任，更况且瑶瑟已非凌竟阁主，何德何能接管太临剑？”

　　“苏阁……苏老阁主，如今江湖大乱，纷争四起，我武林百派深受其害，至今破裂。”文璃师太悲痛道，“群龙无首，这盟主一职需尽快决断。林师侄虽为元易盟主亲定继任之人，可一来，她已失踪多日；二来她于武林尚属晚辈，恐不平之人甚众；三来她为老阁主爱徒，师徒本为一体，师代徒暂任，有何不行？”青衣子此时也是出言道：“苏老阁主，能与恒教主战平，这武林之中，另有何人可高于你吗？”

　　“这……”苏瑶瑟左右为难。她此次回来，乃是受万俟钺所启发，寻找太一天宫下落，可刚一入缈雾谷，便发生了这等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难事。这可让她怎么办？

　　恒玄之见爱妻左右为难，思索片刻，已有对策：“莞浅，不如这样，你先接管太临剑，任代盟主，待时机成熟，再将之传于晚儿不迟。”他一出口，木梵诸人的眼光均是看了已往，众人都暗想：他二人失踪已久，想来早已结婚。现下武林急需与魔道交好，以腾脱手来搪塞元难。若是有了恒玄之这层关系，大可与魔道和谈。此时舒秦亦道：“阿浅，虽说此举拂了元易盟主美意，但如今形势危急，阿天所议倒也可以一试。”

　　苏瑶瑟心中一颤，想起元易数十年倾心相慕，自己却负了他一片深情，竟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上，悲戚与自责之意大生，她又想起万俟钺所问之语，立时笃定了下来。他曾问我何以为侠，现在……元易辛苦计划半生奠下的基业，我怎能袖手旁观，任其覆灭？

　　“好。”苏瑶瑟垂首，敬重接过太临剑，“既是如此，瑶瑟却之不恭，暂摄盟主一职，还望诸位不要见笑。”众人闻言，都是喜形于色，不多时，缈雾谷中已是欢声雷动。似乎连隆冬的凛冽也止不住武林门生因苏瑶瑟回归而发生的激动之情。

　　此处凛冽消散，他处凛冽又生。

　　此时，距林晚受商忘川暗算，中了百里噬生毒已已往了十余个时辰。这十余个时辰内，尔殊冶一刻不停地揽着她，向她注入纯正内力，可她身上的冰霜，不减反增。

　　在空山与应千千的半拖半劝下，晋楚律兄妹被拉回了去缈雾谷的路上。尔殊冶则带着林晚留在乌蒙山。多次实验徒劳无功，他只能选择相信那小我私家说的话，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另有一兽做着最后的努力。

　　獬豸不眠不休想了许久，盘古天也不知用了几多次。最后，它想明白了。

　　“只有那个工具……才气救阿晚吗？可那种要领……阿晚会迷失本心，玩火自焚啊……”獬豸卧在林晚身侧，眼神却不知为何满是留恋。

　　林晚动了动，神智微微清醒了，些有气无力道：“獬豸，怎么了？”

　　獬豸没有回覆，它在想许多事情，从七贤山初遇到现在，她，生长了许多啊。

　　“阿晚，看来你已经不再需要盘古天了。”獬豸微微一笑，徐徐起身。

　　“你要……干什么？”林晚感应一丝不妙，奋力想睁开双眼，可她的眼睛已覆上了冰雪，睁不开了。

　　“阿晚，别怕，你会活下去的。”獬豸温柔舔了舔她。它活了太久太久，久到连自己也记不清。可如今，死与生，不外一念。

　　“阿晚，你听我说。”獬豸靠着她，慢慢道，“阿晚，如今，只有‘巫神煞生体’才气救你。”

　　“商忘川说的是实话。今天我用盘古天细细视察，觉察‘青光洗烟尘’确与‘巫神煞生体’同为一源，不外两者展现有所差异而已。你会酿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青光洗烟尘’威力不如‘巫神煞生体’，只能让你掌控一种奇毒。当百里噬生毒侵体时，寐风能将其化解，可它进入的是你重穴风府穴，毒侵经脉只是一瞬，反而引诱寐风反噬。”獬豸耐心地一点一点讲给林晚听，“阿晚，北海古城与那日你胜太息毒主两事一比力，‘青光洗烟尘’究竟是什么，你还不相信吗？”

　　“……”林晚不答，她不发一言。

　　獬豸轻叹一声，忽问：“阿晚，你知道作甚是，作甚非吗？”

　　“对每小我私家而言，是非皆差异。明辨是非，不外是立于所有人利益之上的一种折中之说。但，正因为这种是非立足于所有人，所有事物的配合利益，它，才气成为处事之尺度。”

　　“为人处世，为天下者为是，祸天下者为非；开太平者为是，起兵燹者为非；为生命立命者为是，置生民于水火者为非。一切的结果，不取决于你接受了什么，而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的本心，你的信念，你的行动。阿晚，你明白吗？”

　　“为侠的门路，人各有其唯一无二之路。既是如此，为何不能以‘巫神煞生体’为侠？药，用于害人易如反掌；毒，用于救人也犹胜良药。你练了‘巫神煞生体’，那又如何？你照旧你，你的命运还在自己手中。”

　　林晚缄默沉静了许久。很久很久之后，她轻轻问道：“獬豸，如果我迷失了本心呢？如果我成为下一个元难，那武林……”

　　“你不会的。”獬豸凄然一笑，“阿晚，你永远不会的。”

　　“阿晚，记着我告诉你的话。这几年有你，我很开心……”

　　它闭上双眸。金光大盛，天地失色。今生一念，它已抉择。

　　“阿晚，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了……”

　　林晚骤然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金光。她看不见它。

　　阿晚，我用我的灵魂，我的神力，我的盘古天，我的一切，换来我对你最后的守护，我会帮你，守护本心，终生不改。

　　我不能再陪你了，但我不忏悔。

　　它清楚这一次燃烧灵魂的结果，它会六神无主，终止几千年漫长的生命，消失在这天地间，永无重生之日。

　　“但……谁叫我这么容易动情感呢？”

　　獬豸低下头，紧紧贴着林晚的脸颊。有凉凉的工具滑过，是它的，也是她的。这场景，第频频泛起在它身上了？这泪水，第频频滑落在它颊上了？

　　千年宿命，恍若轮回。我的阿晚，我的宿主们啊，谁让我……这么爱你们啊！

　　金光盘旋于天地，散做繁星，一颗一颗落在林晚身上。

　　“阿晚，记着我说过的话。”它笑得辉煌光耀无比，它很开心。

　　“不……獬豸……”

　　“阿晚，永别了……”

　　繁星化作星光，点点坠落。一颗繁星无声无息地落入浮沉珠中，旋而再无声无息。

　　天地有风在痛哭，天地有云在低吟，天地万物，都在随惨栗冬风啜泣。

　　金光散去，林晚手腕上的那道金纹，永远地消失了，恍若从未泛起。

　　就在这瞬间，乌蒙山与婆罗寺同时传出一人一兽一巫的喊声，有凄绝者，有痛不欲生者，有惊讶失措者。

　　“獬豸？！”旋而那一人一兽一巫全都寂静下来，因为她，它与他都明白……

　　獬豸死了，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