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佳一进门就反手掩上门扉，关得严严实实，似乎怕被人发现。当她视线落在久违的清兰身上，不禁百感交集，几欲哽咽作声，“姨娘，您......瘦了许多几何。”
屋里部署十分单调，除了床榻、桌椅案几以外一无长物，连朱府随便一个管事的屋子都比不上。
清兰与梦佳面容神似，看得出年轻时也是风姿绰约的美人，如今一身棉布衣裳，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洁净净，坐在绣棚前绣花，姿态典雅端庄，手上绣的是满园春色，目光却遥远渺茫得像是落不到实处。
梦佳将食盒放在桌边，寻了一张枣木绣墩坐下，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姨娘，我带了些炖汤，您趁热喝了吧。”
清兰终于放下针线，展露梦佳进屋后的第一个笑容——客气而疏远，清清淡淡地说道：“二女人有心了。”
她没有去碰食盒，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梦佳面前，一杯握在手中，枯瘦的手指像是被抽干了生命力，指节处另有几处冻疮。
梦佳怔怔地望着碧色的茶汤，曾几何时姨娘就像这盏毫无温度的凉茶，人生再无盼望。
除了朱夫人要将梦佳送到京城时，清兰如惊弓之鸟般奋力挣扎过一回，除此之外，她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点人味儿也没有。
梦佳历劫归来，也想扑在娘亲怀里痛哭一场，被好生搂着细语慰藉，为她气愤伤心，哪怕于事无补，总比这样不闻不问来得强。
然而面对神思模糊的姨娘，梦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悄然抬手抹去眼角隐约的泪光，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些日子没见，姨娘在绣什么呢？”
清兰侧头望着绣棚，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憧憬，喃喃说道：“妳可曾见过满园绿萼梅同时绽放？花如碧玉、萼如翡翠，绿雪交柯，满庭芬馥，美得不似人间，也只有绿萼梅衬得上娘娘的容颜......”
屋顶上，墨云霄透过瓦片漏洞注视着绣棚上未完成的梅花刺绣，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慕榕却不自觉地攒紧他的手，脑中画过一抹模糊的影象碎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一定在某处见过这样的刺绣花样！
墨云霄察觉慕榕神情有异，抚慰地反握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放心，一切有我。”
梦佳少少听姨娘提起已往，好不容易勾起她说话的兴致，接着话尾问道：“您是想起在宫中当差的日子了？能不能跟佳儿说说，皇宫是怎样的地方？”
“皇宫？”清兰的心思转瞬间飘得老远，那险些是上辈子的事了......“那儿有世上最璀璨辉煌的琼楼玉苑，里头住着的人儿金尊玉贵，却个个都是可怜的金丝雀，白昼里抬头只见四四方方的天，哪怕有帝王的痛爱，只要进了宫，一生就插翅难飞，可叹依然有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跻身这牢笼般的重重宫闱......”
清兰很久没有说这样多的话了，喉咙有些干枯，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眼前却已看不见简陋的屋子，似乎回到红墙绿瓦之中的岁月，“宫里的妃嫔勾心斗角，连一匹皇上赏赐的云锦都能争得死去活来，动辄打杀下人，绝不留情。但娘娘待下人却是极好的，生得如天仙下凡，性子却与世无争，一心护着腹中的小殿下......她那样的人儿，又怎能争得过命数呢？”
她倏然回神，惊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的墨梅还没绣完呢，得快些了......赶不上了......”清兰恍模糊惚拈起绣花针继续一针一线编织五彩缤纷，不管梦佳如何温言软语的恳求，都不再开口。
梦佳无计可施，多年来都是如此，总是满怀希望地来，又绝望地离开，母女之间恰似横亘着冷冰冰的高墙，她走不进去，清兰不愿出来。
她一直以为只要争上一争，就能改变母女的命运，但如今看来，不外是她一厢情愿的妄念而已。
梦佳怔怔的低语：“姨娘先歇息吧，他日佳儿再来看您。”
也许这条路，注定是她一小我私家孤军奋战了。
清兰疯魔地绣着绿萼梅，丝毫没察觉梦佳已经离去，还未愈合的指尖又添新伤，渗出鲜血，犹不停手，口中不停喃喃道：“赶不上了......娘娘......都是奴婢的错......”
屋里烛火明灭一瞬，墨云霄静静站在绣棚前，良久，才缓声开口：“今日是二月二，确实赶不上了。”
清兰如梦初醒，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眸，隐隐有油尽灯枯之兆，魔怔似的追问：“已经二月二了？”
墨云霄徐徐取下银缕面具，俊美绝伦的脸孔冷若冰霜，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尊贵霸气，深邃如渊的墨瞳却毫无波涛。
“二十三年了。”他答非所问，清兰手一晃，茶杯哐啷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溅湿了衣裙也毫无所觉，她颤巍巍地起身，“你......莫非是......”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那张绝美如天人的脸孔，她今生永不行能忘怀，清兰双膝一软，跪伏在地，颤声道：“奴婢参见墨王殿下。”
刚刚还如同行尸走肉般魔魔怔怔，如今见到主子拚死生下的殿下就在眼前，清兰竟清醒过来，激动得泪如雨下。
“奴婢这些年......一直供奉着您的永生牌位，只要您出征一日，便每日烧香叩头，祈求您平安归来，福寿双全。没想到奴婢竟然能亲眼见到殿下长这么大了......娘娘若是天上有知，想必也会感应欣慰。”清兰抬袖抹去泪水，瘦弱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似乎随时会昏厥已往。
“起来说话。”墨云霄无动于衷，淡漠地环视屋里一目了然的部署，此处......竟是刻意部署成月华宫丫鬟居住的厢房。
主子故去多年，若非心中有愧，又何须如此？
“谢殿下。”清兰虽出宫已久，礼数丝毫没有落下，挣扎着起身，垂手立于一旁，唯有眸光贪婪地追随着那张与云妃极为相似的脸孔，似乎想确认这一切是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