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顺三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大辛皇宫颐来殿正在举行一场皇室的家宴。
这场宴席的规模不大，琼玉台围坐着三家共八口人，可规格却是很高，一向以勤俭立国的内宫仅算酒食就耗资百两。
天子赵昱笑容可掬，由皇后宁氏和太子赵礼陪侍左右，在这团圆佳节专门招待两位相随多年的亲信及眷属。
赵昱今年四十有三，长相极其平常，但一双眼睛极其冷冽，令人看后不寒而栗。
下首两个男子年龄相仿，其中一个是当朝右相许德敬，带着妻子刘氏和宗子许文松。
另一个则是降魔司指挥使伏兴，因妻子早年亡故，只带了独女伏颖儿前来赴宴。
这样的宴请自赵昱登位以来已是第三次了。赵昱看着两个故人已暗生华发，子女们却长大成人，心中半是感伤半是欣慰，半个时辰之间已喝下了快一壶清汾。
“圣人年年荣宠，中秋赐宴臣下，恐是要凉了诸位娘娘和皇子皇女的心啊。”许德敬双手捧杯，曲身向前敬酒。
“德敬，你说这话即是不分亲疏里外了。”赵昱皱着眉头并未举杯，眼中的寒意一闪而过。
“是啊，是啊，臣酒后失言，请圣人见罪！”许德敬以为赵昱定是嗔怪他拿自己和帝王眷属相提并论，连忙自罚一杯。
“哪里！你照旧没听懂朕的意思。这些年来，朕把你们两位看成精诚无上的骨血兄弟，生死相依，休咎与共。这般情义倒是后宫的那些人远远比不得的。”赵昱说罢朗然一笑，爽快地陪了一杯。
“圣人如此高待，臣自是万死不敢忘恩！”许德敬马上就要鞠出一捧老泪，立即起身离席，瑟瑟伏于地上。
“德敬，朕早就说过今晚是团圆家宴，一家人坐在一起叙谈家常，就与以往在永王府时一样，你哪又来这么多烦琐礼节！”赵昱啧啧说完，转眼看向了伏兴。
伏兴刚刚在幽州办完差事，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国都。自打坐在宴席上，他便一直心事重重，少有言语。
见赵昱在看自己，伏兴连忙拱手作揖，仍不说话。
“伏兴，朕自打认识你时，你即是这张苦瓜脸，可是今晚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赵昱坐直了些，故意绷起脸来。
“圣人勿怪，臣该是上了年岁，车马奔忙数日，一时间还没缓过精神而已……”伏兴知道自己状态不佳，只好自罚一杯。
“伏兴，你如今身为国公，还要亲自出马，确实辛苦。不外你放心，朕自然记得你这份劳绩，不如趁着今儿这祥瑞日子给你一个赏赐。”赵昱见到伏兴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立刻放松地笑了起来。
“臣为圣人做事在天职以内，不敢妄占劳绩。”伏兴话语依旧不带一丝起伏。
赵昱原来习惯伏兴这般性情，只是与许德敬相比之下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刚想再宽慰两句，只见禁卫军指挥使魏青由內宫的大监引着来到殿门之外。
“出什么事了？”赵昱此前刚在皇宫外阙的宣德殿上按例点起长明灯，意为与宫外万千黎民同庆佳节，魏青现在本该在那里卫戍，未曾想他居然来了。
“圣人……”魏青本是直率之人，此时却吞吐起来。
“有什么说什么，难不成宫中进刺客了！？”赵昱笑了起来。
“启禀圣人，宣德殿上的那两盏长明灯被人灭了……”魏青俯首回道。
“是护灯的宫奴失手把灯盏打翻了么？”赵昱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拿眼扫了大监一眼，吓得大监连忙也低下了头。
他转即便觉得此事蹊跷，那长明灯是工部将作大匠的自得之作，灯台足有一丈，又以西海萤石料做底，自荚媚课也得用一根长龙棍点着火，才气将将够获得引索。
“一个宫奴装扮的男子趁人不备，用袖箭射断了灯座上的引索，熄灭了灯盏，随后便使轻功翻身下墙，混在黎民之中逃掉了。末将已与大监核对过，宫中的奴役们并未少缺一个，此人该是从外面混进皇宫的……”魏青说罢跪下来请罪。
“呵呵，宫外的黎民大过节的都看了热闹罢？”赵昱再坐不住，站起身来。他生在这皇城之中，四十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此等怪事。
“圣人点灯离开后，黎民随着散去不少。而且事发突然，许多人都没反映过来怎么回事，那人就没了踪影……”魏青依旧俯首。
“宫中混入外人，亵渎大辛皇威。魏青你身为禁卫军指挥使责无旁贷，降职半级，罚俸一年。退下吧！”赵昱转即又坐了下来。
“末将叩谢圣人宽宥之恩！”魏青叩首谢恩，随即随着大监狼狈地退了下去。
“当下这太平年头，居然还会冒出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赵昱面上无光，只好苦笑着向下摆摆双手，示意众人继续。
“圣人，出了这么个事，臣民难免议论，不如让伏兴派人去捉那搅散之人，降魔司今晚不是在宫门外的人群里安插了不少哨探么？”许德敬见缝插针，给赵昱出着主意，可见伏兴一脸漠然并不搭茬，便不再吭声了。
“德敬，朕的降魔司可不是用来和宵小厮闹的！”赵昱对许德敬给自己找台阶下并不领情，反而替伏兴说话。
“臣又多嘴了，圣人莫怪……”许德敬连忙赔笑，又举杯敬酒。
在这宴席上，除了赵昱的霸气，最惹人注意的就是伏颖儿的灵动模样。她年初刚满十六岁，身体虽还单薄些，可是面容很像曾是帝京花魁的母亲，七分绝美之中又带着父亲的三分飒爽英姿，让人一眼看去便失了魂。
尽管知道今晚要赴圣宴，席上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右相夫人，自然要妆扮得体有分寸。因此，伏颖儿只是稍作妆容，穿了一套民间刚流行起来的对开扣大宛丝裙，相比桌上其他两个盛装的女人很是简约，却依旧宛如一朵冷艳的白莲乍开颐来殿中。
“你看看咱们的颖儿，刚到二八年华便已出落得如此标致，温婉明丽，朕就封她为清平郡主，也算对朕平日里夺占颖儿父爱的一点赔偿吧。”赵昱话音一落，桌上的人心情变得极是惊诧。
大辛礼制：皇女封公主，王女封郡主，公侯之女封县主。伏兴虽在三年前凭着拥立之功封为汉国公，可究竟不是王爵。赵昱破格作出这个决定，自是对臣子大大的恩赏了。
太子赵礼席间一直在看伏颖儿，只见她翩然起身向父皇行礼谢恩，心中更是涌动无数遐想。
赵礼身为宗子，最是知道父皇做事恩怨明白、杀伐坚决，今日封赏伏颖儿郡主之位，一来是笼络伏兴，二来也是为了他与伏颖儿的大婚作铺垫——太子要迎娶的女子总该有个像样的身世。
许文松这一晚也是不住眼地在看伏颖儿，此时见赵礼一脸温煦笑意之下藏着自得，倒是悄悄握紧了拳头。
这一年，赵礼和许文松同为十九岁，自小便在赵昱的王府中一起长大，没少为了伏颖儿争风耍狠。徐徐大了以后，两人自碍身份有差不再争斗，可关系却处得着实不堪。任凭许德敬多次训诫，许文松始终不愿在赵礼面前服软。
许德敬当年是头甲翰林身世，自负才学战略，可久在京中待诏，始终没有排上一官半职，便索性投了赵昱的永王府做了幕僚。
相比之下，伏兴身世则要低微许多，最初只是京兆尹府中一个不入流的捕快，因为心思机敏、身手卓然，连续捕捉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大盗，有了一些名声，才被赵昱看中本事，破格招入麾下。
三年前，先帝突然病重，性情变得极是怀疑，先后有三个皇子被贬爵，牵连之人更不计数。
永王赵昱惊骇不安，按着许德敬的战略，着人诬陷太子在东宫对父皇行巫蛊之事，借由先帝之手将其废黜，赐以自尽。
随后，伏兴以升官嘉爵为条件勾连皇宫禁卫军指挥副使魏青直接带兵逼宫，迫使先帝颁下了退位诏书，将皇位直接传给原来名不转经传的皇三子赵昱。
赵昱继位之后更改年号为万顺，可是因为他得位不正，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有非议躁动，却是实打实的不顺。
于是，伏兴又受皇命组建了降魔司，专门铲除废太子旧党，稽察各方不臣言论，连续兴起数场滔天大狱，斩杀、流放数万余众，才逐渐把局面稳定下来。
这一次，伏兴亲领降魔司数百精锐远去幽州，翦灭废太子宠妃的夜枭部族，所到之处，无论老幼尽皆不留。这场屠杀连续了整整七日七夜，白山之间尸骨皑皑，河流为之堰塞阻绝。
伏兴经历此番之后，心中极是黯然。当年身为一个走卒，是赵昱给了自己展示才气的时机、飞黄腾达的平台，为主人尽忠本是常理。可是连年的杀戮已使他发生了厌倦、困惑甚至畏惧，那些夜枭族人临死前的怨毒眼神在他脑海中久久不得散去。
伏兴为此事愣神没有和女儿一同谢恩，赵昱也不见责，继续有说有笑。
伏兴在降魔司除了查探朝堂风声，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江湖上的听说。近年来，有个自号梅溪小小生的人很是抢占风头，此人在年初发出三个愿誓：一是在中秋夜摘下万岁大殿上的长明灯，二是在一年内遍访天下丽人，三是斩下一百个恶人的头颅。
此事一来只是谣传，二来不知真假，伏兴便没有写本上奏，谁想今夜居然成真。
许德敬脸上虽然挂着笑，可早已没有了美意情。他伺候赵昱多年，如今又身居相位，自然也看出主子是何动意。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都坐在这里，除了赵昱不说，自己是朝堂上的首宰，本该有极大的行事权力，可有了降魔司的存在，右相的权威便大打折扣。
许德敬虽然是赵昱的亲信，可京中不乏同年旧友，这其中难免有人牵扯到废太子一案。
他曾为此找过伏兴想求些人情，谁料伏兴全然不愿允许，反而下手越发狠辣。
许德敬因此悄悄挟恨起这个捕快身世的粗人，奈何自己的儿子却一直对伏颖儿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他这些日子在伏兴面前随处示弱，正计划赔着老脸和伏兴商量子女联姻之事，哪里想到赵昱居然先下手为强。
许德敬虽然同样位列国公，官职还大伏兴半格，可许文松如今只是个户部司丞，封为子爵。赵昱对伏颖儿如此封赏，便彻底断了许文松迎娶此女的希望。
进一步来想，如果伏兴顺理成章成了赵昱的亲家，自己在这桌上就成了一个外人，早晚会从权力的焦点中央疏离开来，许德敬自是明白其中这个原理。
许德敬暗叹自己当年身为永王府的军师，谋划夺位的功勋，如今反倒不如一个走卒混得体面，又看着儿子对赵礼那副恨恨不敢发作的模样，盘算了小半天，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圣人莫怪，臣请出恭。”许德敬起身行礼，急遽走出颐来殿。
“德敬照旧老样子，喝不得几多酒，屎尿却是来得痛快……”赵昱当着刘氏和许文松的面不以为意地挖苦一句，转而和伏兴叙话，“伏兴，你可听说琅琊的仙人出了一个《青云集》？”
“圣人，臣一年之前偶然听闻此事，或许是江湖术士为了沽名钓誉胡乱编纂的野史杂记……”伏兴不知赵昱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也不想就此展开这个话题。
“朕倒觉得这《青云集》是有些准成的，颖儿不是还上了榜么。”赵昱显然没有理会伏兴的评价。
伏兴见状只好颔首称是，他统率降魔司，在天下九州遍布线人，虽然知道其中的情形。
青州琅琊无上峰有一座百通宫，历代的宫主都以百通子自称。这一代百通子不光心智卓绝，视野更是辽阔，耗时十数年树起一张青云大榜，点评天下英雄俊杰。
就在数日之前，伏颖儿不知何以取代一个西域女子，突然上了青云大榜的丽人排行，名列末数第九位。
“圣人，颖儿自小深居宅中，从未外出招摇，臣不知那妖邪道人为何要把她列在榜上。不如臣派人毁了那榜，以正天下视听……”伏兴不知赵昱是否会怪罪，连忙拱手亮相。
“大可不必，朕倒觉得那榜若说是不实，即是把颖儿的位次排得太低了！”赵昱抚掌大笑道，“伏兴，礼儿和颖儿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不若早些把他们的亲事办了……”
此话一落，赵礼喜形于色，满眼桃花。许文松则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伏兴听罢心头一耸，正想着该如何答对，只见大监再次急急遽地小跑进殿，双手托着一枚五寸长的铜筒。
“看看你那忙乱样儿，没见着朕正在和伏兴饮酒么！”赵昱嘴上虽然嗔怪，可心里却是一惊。这大监自永王府那时就一直随着自己，他在中秋宴席之上第二次唐突突入，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禀告圣人！”大监拿眼偷偷瞄了伏兴一眼，然后惴惴说道，“原来万万不敢搅了圣人雅兴，只是雍州太守来了一封急报……”
“雍州？难不成白族那些腌臜乱民又闹出什么消息了！”赵昱恨恨说罢，伸手要那急报，大监却迟迟不愿递脱手中的铜筒。
大辛秘密规制：各州太守通常有紧要事宜，皆要用专用的铜筒锁好急报快马送到国都，而开启铜筒的钥匙只赵昱一人才有。
“你这死奴，全没眼色！席间现在又没有半个外人，打开念来就是，何以一直拖拖延延……”赵昱紧随着又骂一句。
许德敬出恭后一路小跑回来，现在见状也是停在门外不敢进来，一脸不明所以的心情。
“圣上！”伏兴起身行礼，“国是要紧，臣请先行告退……”
“唉，如此也罢！今儿时辰不早了，列位早些回去歇息。”赵昱见伏、许两家退出大殿，急遽令大监取来钥匙，打开了铜筒。
见信以后，赵昱的脸色立即变得阴沉起来，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周身带着一股杀气。
“父皇，果真是白族又起民乱了？”赵礼也感受出气氛骤变，隐隐不安起来。
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四邦宾服，只有雍凉一带的白族生性野蛮贪婪，总是惹出消息。
“父皇不要忧虑，若真是他们又起乱事，派仁弟领兵讨伐即是了。”赵礼所说的是自己胞弟，五皇子赵仁，此人年纪虽轻，但已有不少战功。
赵昱并没有答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礼一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封急报，拂衣起身，大步离开。
大监见状，向皇后宁氏和太子赵礼急遽行礼，随后也小跑着跟了已往。
“礼儿，”宁氏待殿中再无外人才开口说话，“刚刚你举荐仁儿太急切了，这会让圣人心有怀疑的。”
“母后，儿臣只是怕这军功落到赵信那边……”赵礼也觉得自己适才有欺压圣人之嫌，开始痛恨起来。
“你日后要时刻申饬自己，可以给圣人选择，但不要替他决断。”宁氏说罢，叹了一口气。她追随赵昱多年，已然察觉急报所涉及的绝不会是边民叛乱这般简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