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那年，我在读初中。

　　生活里难得的平静是在饭桌上再次被打破的。

　　爷爷用饭，说最近食物吞咽有些困难，并连续性的从胃里反出一些粘液。“用饭咽工具觉摸着咽不下去呢”担忧、又充满歉意和讨好的笑着，掠过这句后，又转而说起此外话题。

　　“等她爸回来，带着去看看医生，看看咋回事。”奶奶说。

　　我从凳子上跳下去到爷爷旁边，顺了顺他的后背，轻轻拍着，“好点了吗，是不是噎着了？我再给你顺顺前边。”

　　似乎有那么一点用。

　　“行了，吃你的饭吧，一会胃里垫住底儿了，又不饿了。”

　　我坐回了椅子上，扒着饭碗盯着他因为喘息和吞咽起伏的腔子。爷爷每年夏天的哮喘这两年才刚恰好点，能正常呼吸了，怎么又有事情让他身体受罪了呢。爷爷又瘦了，我很担忧。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并不是期待的“只是一个息肉，割掉了就行”，食道的下端长了一个恶性的瘤子，食道癌中期，医生说。

　　在十几年前的中国东北小县城，这是个能够宣判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可预见的时间里慢慢走向死亡的绝症。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爷爷喝下了无数碗中药、三七豆、灵芝粉、胡萝卜汁，最后能够维持体能的只剩下豆粉和蛋黄派。三分之一袋豆粉冲水搅拌成小杯底两三厘米高的稀糊状，就着四分之一块蛋黄派的面包部门，就是一顿饭仅能吃下去的食物了。哪怕多吃了一口，也足够家人雀跃，我在旁边看着爷爷吃下去，带着“似乎有那么一点用的”期盼，慢慢顺他的前胸。但疼痛是连续性的，岂论是醒着照旧睡着，低声呜咽似的呻吟总是陪同着痛苦而生。他的四肢越来越瘦，体重越来越轻，最后已经支撑不起来站立，只能在炕上依着人来架起，靠在叠起来的被褥上，以同一个姿势看向窗后的小菜园子了。

　　窗后有一棵会结出很大樱桃的樱桃树，樱桃树后面的小园子，是一家人整个夏天和秋天的蔬果来源。爷爷和奶奶曾在那里配合架起篱笆，春天翻陇、播种、育苗，搭起一趟趟豆角架、黄瓜架、柿子架，秋天和冬天土地修养育肥，到来年春天再次播种。

　　十几年已往，我已经忘记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是否有过和往常一样拿着刚摘回的樱桃坐在炕上吃的情景了。我想，樱桃最好的服法是折回一段结的满满的枝，带着叶子一起拿回来冲洗，洗洁净了边吃边玩。但樱桃树也是有生命的，需要呵护，每年差不多也只敢这样吃一两次。爷爷从生病到去世的11个月，是从夏天到夏天，是四季的一个轮回，东北的夏天来得晚，樱桃也结的晚，可能那一年的樱桃，爷爷确实没有时机吃到过。

　　在我上了大学的某一年，因为太过遮挡阳光的缘故，窗后的樱桃树被父亲砍掉了，但我却是在过了几年之后的冬天才发现。我问奶奶，记得后院子里以前有一棵樱桃树来着？

　　“嗯，你爸前两年砍了，太挡光了，现在家里没孩子，夏天吃的也不多了。”

　　我有些惆怅，却也无可奈何。树砍了就砍了，阳光能进来也是好的。只是我再不能肆意的折着枝子吃樱桃了，可同时，纵然是樱桃成熟的深夏，我也不能在那个时候经常回家了。

　　昨天和奶奶视频，她拖着厚厚的老花镜和我说，明年不计划再种屋后面的小园子了，“有点种不动了”，她说。想起之前许多几何年岁，我们都劝她身体要紧不要再种了，她拧着性子不愿听，“别人家的院子都种，自己家的荒着，人家看了都笑话”，“种点菜就够夏天吃的，省的还得出去买”。

　　我想起今年园里的粘玉米长好了之后，她煮好了两大锅送到城里的各个晚辈亲戚家；芹菜和葱高了之后，又分拆成捆，划分打电话叫了各人来家里取。

　　这是一生要强的奶奶执拗的表达疼爱的方式，也或许是她所选择的，让小菜园和各人告此外方式。

　　一晃，十几年之后的今天，奶奶已经七十六岁了。

　　“今年你爸把我的梯子拆了，爬不上去葡萄架我都够不到，结的葡萄都在架上窝着。”

　　“你爸弄回家的这个葡萄是山葡萄，不甜，吃不了，只能泡酒还行。结了之后今年再泡点葡萄酒，去年的都还没喝完呢。”

　　“你姨奶家今年结的樱桃我给你洗洁净冻上了，过年回家的时候吃，你姨奶给我的那只乌鸡我也冻上了，回来的时候加点黄芪我给你炖上，你自己一小我私家都吃了，连汤喝进去，身上有劲。”

　　一晃，十几年之后的今天，爷爷的孙女也将而立之年。生活的重心从学习转到事情、新的家庭、新的都市，留给已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日夜相守的、生命最开始的那十几年，二十年，转头看去时，永远散发着最治愈最柔和的暖黄色的光。它们永远是我能够走下去的、最初的那份力量。

　　我要记下来，我怕有一天，时光冲刷，我将会忘记。

　　哪怕，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