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扶拖拉机爬上山坳，尧山村清晰地泛起在毓秀的眼前，像镜头里的景象。
毓秀在霞姐家里第一次举起单反相机的时候，觉得镜头里的景象十分神奇，像一块完整的冰片巍然耸立在时空管道，清晰明亮，纤毫毕现，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行及。毓秀原以为自己会很冷静，没有料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赶忙跳下手扶拖拉机，递过一张10元的人民币，付托拖拉机手掉头回去，生怕拖拉机的嘈杂会打扰乡村的宁静。
拖拉机手对毓秀的大方惊奇而又谢谢，转头不停地审察毓秀的背影，心中有十万个好奇。毓秀现今的这身妆扮不像是尧山村人，也不像是尧山镇人，甚至不像尧山县人，像不久前引起惊动的尧山镇街华侨吉南英……解放前夕，吉南英放弃了绵延了一里多路的吉南英大屋，仓皇迁往异国他乡，几十年后，十几口人拖儿带女地前来显摆。毓秀脚踩一双细蒂子高跟鞋，下穿一条笔直的料子裤，上身一件紫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头上别着一只悦目的大红色发卡，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大地方人的自信气质。毓秀自己觉得她很普通，在才子大酒店的治理层中她一直是最不屑于穿衣妆扮的一个，基础就没有注意到拖拉机手对她颇有距离感的尊敬和礼貌。
她原本是要从镇街走路回村的，千恩万谢地将谭师傅打发了，才走了里把路，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追了上来。她随意挥了挥手，拖拉机停了下来，拖拉机手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审察她，触碰到毓秀的目光，羞涩地低下头。拖拉机手只到江口，希望意送她到尧山，他黑清早送了一车木炭给镇上的供销旅社，快快当当要回家及早饭。
毓秀下车才走了没多久，好频频崴脚。几年前觉得宽敞、平坦的机耕路现在看来狭窄、凹凸不平，尤其是各处的小石子很是碍事。她爽性脱下鞋，厥后脱掉棉袜，光脚走在用河沙铺就的机耕路上。沙路很冷啊！野草上打了白色的冷霜，水洼上结了一层浮冰，沙路看上去温暖实际上像寒铁一般酷寒！而且各处卵石，有鸡蛋巨细的，也有手指头巨细的，不仅硌脚，而且打滑。毓秀咬着牙坚持，她就是这样一小我私家，越是难越要坚持，哪怕是丢了这条性命也要到达目的。没多久脚丫子没了知觉，过了一段时间脚板变得梆硬而且麻木。她反而兴奋起来，身体里那些云山雾海的工具消失不见，变得玉宇澄澈，风清气爽。脑袋瓜子特别清醒，能同时想好几件事，想许多几何人……她想到自己经常在山坡下的沂溪河里玩耍，男孩女孩一起捉鱼一起游泳；芙蓉山、笔架山、尧山更是她的辽阔天地，经常十几里路走到大山的深处，收罗那些沟壑里、悬崖上隐藏的数不清的宝物：珍稀的野果、药材、食用菌、花卉……一个村就是一个世界，一两千口人熙熙攘攘地生活在一起，轨迹交织纵横，如一团乱麻，却各有归属……这个山坳每个尧山村人都市走过，原本只是一条鸡肠小道，监生爹带儿子萧永和走过，野风呼啦啦地刮起来，吹开一人多高的茅草，一只吊青白额大虫露出脸盆大的头颅，很卡通地打了一个喷嚏，才4、5岁的萧永和裂开嘴笑了……这时监生爹才看见吊青白额大虫，头脸上顷刻间就爬满了蚂蚁般蠕动的汗珠，心脏蹦离了身躯，四肢立马被冷风冻僵，险些酿成了一根结着寒冰的木桩……
六几年另有村民在山脊上看到过老虎，现今不要讲老虎，就连野猪都不见了踪影！
毓秀的脚拇指踢中了一块半截埋在沙土里的大石头，痛得龇牙咧嘴地哼唧了好几声。受不了啦！坐在路沿的水泥墩子上准备穿鞋，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回来，莽撞地停在毓秀身边，拖拉机手跳下来劈头就问：“你是萧毓秀？”
毓秀懵懂地望着他：“是啊！你去哪里问来了我的名字？”觉得奇怪，难不成我是尧山村的名人？
拖拉机手竹筒倒豆子地讲：“我是你初中的同学田小军，我们村其时没有初中，都在尧山村中心学校借读……不认识我了？不怪你，一开始我也没有认出你来！我送你回家，你父亲病了，听讲还病得很重……”
不由分说，田小军将毓秀的行旅箱搬上拖拉机，然后跳上驾驶位，让出一块地方，拍了拍，对毓秀讲：“你坐这里！”
“我的父亲病了……”
毓秀皱起眉头。
打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有病，好不了，也坏不到哪里去，一到冬季，病就会严重些；几年前，父亲的身体更差了……毓秀猛地记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连行走都变得困难，一整日一整日地睡在躺椅上……她的心揪紧了，血液涌到头部，嘴唇哆嗦着自言自语：我竟然两年没有回家，我竟然两年没有回家，书不读了不讲，连怙恃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孝子，不孝子……
拖拉机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却越来越响，绕过那一大片水田……监生家的水田多数在那里，爬上进村的那一段陡坡，“吭哧吭哧”地甚是吃力……
整个乡村都被惊醒了，毓秀感受到许多双眼睛正盯着手扶拖拉机，盯着她的身子，盯着她的“洋装”和高级拖箱……她不敢转动，甚至不敢偷偷挪动屁股离小军同学稍微远一点点……
是民安将毓秀迎进了朝门。
朝门倒是整修过了，显得比原来规整了许多，不晓得为么子，毓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一点。民安比毓秀高了一头，不像原来，比她还要矮半寸；浓眉大眼，看起来不是一个孩子，是一个年轻后生。民安对毓秀的变化没有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惊奇，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领着她进了她自己的房间。是了，民安见到她时没有怒目以对，所以毓秀的心稍稍地放下来了一点。
“我要见我二爸！”
毓秀从民安的心情里读出了许多信息，急不行耐地嚷嚷。
她在民安面前向来居高临下，现在，依旧摆出了这一副派头。
“你给我坐下！”
民安的脸色讲变就变了，一把将毓秀推倒在椅子上，冷凶的模样：“你晓得你干了么子吗？萧毓秀，我二爸是被你活生生气成这样的，人一清醒就喊你的名字：秀秀！秀秀！么子秀秀，我看要改两个字：丑丑！”
“我要见我爸！”
毓秀想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已经带着哭音了。
这是一个困难的任务，民安的两只手死死地按在她的身上，她的眼泪早已经不争气地滴落到毛茸茸的羊毛围巾上了。
“萧毓秀，我告诉你，不要在二爸面前苦着一张马脸，要欢快奋兴地告诉二爸：我回来了，哪里都不少，除了少一根筋！”明安这哪里是宽慰毓秀，这是在讥笑、挖苦啊！依旧死死地按住毓秀。
“萧民安，你给我起开！”
毓秀发作了，一脚踢开民安，从椅子里窜了出来，一阵风地出了自己的房间。
她这才注意抵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随处都是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她觉得不行思议，这么多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整个乡村不是很平静吗，家不是很平静吗，难道是因为她的回来才变得嘈杂？
街阶上迎面走过来的是明玉，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付托：“你要做好准备，留一张笑脸给我二爸，他一直在等你……”一边扬起头朝二爸二妈住的那一头喊：“秀妹子回来了，秀妹子回来了……”
屋子里出来了3、5小我私家，都是至亲，新安、群安、军安，另有久未谋面的大爸长女国安……只没有见到三爸……不由分说蜂拥着毓秀往二爸二妈住的那一缝房走去。经过堂屋，一伙人正在整理一具黑压压的杉木“渡器”，毓秀打了一个颤，立马明白了，爸的病看来是治欠好了！腿一下子就软了，不仅腿软，身子也软，连精神也软了……现在她明白那么多人过来迎接她的原因了。女眷们架着她，男子们让到外围。尧山村的习惯，街阶上进屋的门槛很高，毓秀被抬了进去，膝盖在门槛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屋里很暖和，烧着好几盆红彤彤的炭火，虽然半敞开着窗户，毓秀很快就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冒汗……这时她稍微清醒了一点，脚步勉强能落到地上。她记着了一条，要笑，一定要笑，最后一定要留给我二爸，不，我爸……一张笑脸。这是尧山村的民俗，人死只是渡劫，去到神仙世界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是“喜事”，“白喜事”。
爸，躺在阴影重重的雕花大木床上。这张床是监生爹特意给时香翁妈打制的，用的是上等的梓木，局部用了楠木，花了20担稻谷的大价钱。萧永和与桂花结婚，时香翁妈执意送给了儿子、儿媳。
床前围着的人都让开来，军安的女儿扬眉、儿子神驹，群安的大儿子两岁的业文……毓秀还看到了躲在这些人身后的妈妈桂花。公公监生爹死的时候，她才24、5岁，犹如一朵怒放的白玉兰花；丈夫萧永和眼看就不行了，这时她已经人老珠黄，连廉价的油菜花都不如，倒成了一棵藤蔓，筋筋脉脉，顺着墙垣一直长到屋顶……甚至不是藤蔓，时香翁妈才是藤蔓，她不外是藤蔓上寄生的一些工具，苔藓或者是此外么子……
毓秀见到萎靡没有生气的母亲，差点“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大嫂岫玉拼命地给她使眼色，明玉则在毓秀的耳旁拼命地吹气，暖暖的，带着一股子黑毛茶的香气，耳根子痒痒的难受。毓秀的舜畛当当地将哭声“囵吞”了下去，然后“噗通”地跪倒在父亲萧永和的床前：“爸，您骂我，您打我……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女儿从今往后再也不离开爸半步……”
她看到父亲的颧骨高耸着，脸颊窝下去，两眼污浊，“白”成了浅黄色，“黑”成了褐黄色，没有光泽，险些是空洞的，没有内容……但很快，父亲的鼻翼翕动着，胸口起伏，“白”成了白，“黑”成了黑，眸子超乎想象地快速地转动了一圈，然后停留毓秀的脸上：“秀，秀……”从胸腔里发出降低的召唤，除了毓秀，没有人能够听见。
“爸，我好好的……你看，你看……”毓秀举起手，转动着身子，将汗津津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扯开一粒衬衣的衣扣，露出玉洁的胸脯和脖子……
“秀，你记着……”直到毓秀抓住父亲的右手，险些如干柴的右手，父亲才讲出话来：“想走就走……想走就走……”险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讲完，萧永和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接着便咳嗽起来，从轻到重地咳嗽，肺部像烂了一个大洞的风箱“呼啦啦”响着……咽下一口气，不晓得能不能吐出一口气……
“赵医师，赵医师……”
不晓得是哪个在喊，似乎是相貌格外出众的子玉嫂子在喊。
毓秀这才晓得坐在屋里的十几、二十小我私家中有赵医师。三爸没有回家，赵医师代表三爸，三爸拍了电报给赵医师，赵医师的堂客晓妹也都在屋里。
“起开，起开……”赵医师挤到了床前：“你帮我抱起你爸……”付托毓秀。
毓秀点了颔首，眼泪如拧开了龙头的自来水，汹涌而出，同时凭据赵医师的付托抱起了爸。
“父亲啊，”毓秀在心里呐喊：“父亲啊！”这就是父亲吗？险些就是一个婴儿啊！体重是一个婴儿，神情是一个婴儿，身材的是非是一个婴儿，懦弱也是一个婴儿……“父亲，这就是你吗，把我扛在脖子上，挑在肩膀上，背在背脊上的你吗……”毓秀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自己的父亲，新安的父亲，群安的父亲；母亲的父亲，时香翁妈的父亲……她真想把自己变作一缕真气，滴溜溜地钻入父亲的身体，然后把父亲的身体撑大，像春笋迎着风生长，很快就生长为婷婷楠竹……
赵医师一只手用暗劲拍打萧永和的背脊，另一只手揉搓萧永和胸部的穴位，萧永和的咳嗽停一阵紧一阵，一段时间完全没有了消息，似乎停止了呼吸……时间过得很慢，慢得手表的秒钟都很悠长，屋子里静如空谷，“飒飒”地全都是竹音……
“咳……咳！咳！”
毓秀看到父亲的身子剧烈地发抖了一下，她差点没有抱住父亲，然后她从父亲的嘴里抠出一团近乎固体的浓痰，带着若隐若现的血丝……
父亲轻松地滑进毓秀的怀抱，心满意足地吞吐着空气，蜡黄的脸上有了一线春色……
“永和，你好了啊！”
桂花哆嗦着声音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