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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一百二十四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146 2022-12-09 16:45:10

  大年月朔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存生家每天都很热闹,庄户里串门子的、走亲戚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连拴在大门口的狗都懒得叫唤了,门外有响动便躲在狗窝里探出头朝天汪汪叫上两声,继续把头蜷进腿档里取暖。狗也习以为常了,过年不外年的,它又不爱凑这个热闹。天寒地冻,狗窝里至少还垫了一层可以取暖的胡麻柴。自从这条狗随着搬迁到塬上,刚挪完窝上来也还点认生,路畔上随时都有过路的人,尤其逢着赶集的那一天,另有学生上学的几个时间段,远远传来过路的人说话或是车的响声,不管是敲不敲门进来,它都谨醒地竖起耳朵嗖一声窜出窝,拉着铁链绳“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爪子在大门口的水泥地上欠好刨,它便在门口叫唤两声,又拉着链绳跳起来在旁边的土墙上刨土嚎叫几声,似乎在本能地尽自己该尽的义务。刚上来的前半个月,它一天到晚吠个不停,一副尽职尽责又逞能逞强的架势。要么外面的消息停止,要么主人出来制止它才作罢。燕燕有频频听不下去了,故意提个灰耙在地上边敲打吓唬边骂狗,“咦!我把你个瘟黄爷一样,有人没人你一天咣咣咣地都叫唤个不停,嚷得人专注不下来看完一页子书么!这哈没人敲门你再咣咣咣你试着,看我不拿个灰耙把你恁狗腿给打折!”燕燕这样吓唬了三五次后,狗也似乎有所顿悟。除非有人站在门口一边喊一边敲门,狗才条反射地跳起来叫唤几声。徐徐的狗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变得越发的慵懒,有时候人都从大门进到院子里了,它才象征性地汪汪叫喊一两声。存生倒是经常埋怨狗看门不勤谨了。或许一推算这条狗来家里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纪大了越发的懒散。他寻思着看有谁家狗下了狗娃子抱个回来替代老狗。而老狗呢,自然也就成了人的口中美味。

  熊家老汉生前最喜欢吃狗肉,也是收拾狗肉的好巴式。庄户里但凡有老狗要下场了,主家往往下不去手亲自隔离狗命。熊家老汉胆正心硬,不用别人加入,从拿绳下套勒狗到剥皮手到擒来。作为回报,主家总会留他吃一顿狗肉。冬天里农闲,人一闲下来光想着犒劳嘴,狗肉可是冬天里大补的食材。围着炉火,温一壶黄米酒,盘子里堆放着拳头巨细的狗肉。熊家老汉总是不紧不慢地手撕一小块狗肉,蘸点蒜汁慢悠悠地咀嚼,花白的长髯毛随着下巴起伏。小呡一口黄米酒,还不忘咬紧牙关发出“嗞嗞”地响声,砸吧着嘴发出一声叹息,“不用说,这真的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冬天吃狗肉喝黄酒倒底美的很!”

  秀荣听存生念叨要在冬天里勒死老狗吃肉,脱口而出就骂了起来,“你这小我私家有时真是黄眼仁子六亲不认。我看你嗔人的咋哈得去手价。再不说啥咧,以前在湾里,没有这个老狗看家护院,洞门外头的铁掀家什,另有恁牲口果梅,不把人费心死。你恁心硬的真像个石头。看谁给你煮去呢,我瘆人的不放锅里煮。”

  秀荣还没有骂完,存生就“唉”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先是斜着眼窝翻了个白眼,酝酿出一口气说道:“你看你这小我私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凑后头等着怼人呢。我还真个有恁怂本事勒个狗吃肉呢,还心硬的连石头一样!看你说的恁话!狗肉么,凑是个叫人吃的,难不成挖个坑埋咧去!我思想着等把狗娃拉回来咧,老狗叫银银拉回去勒咧一收拾,给咱们留几疙瘩肉吃,其他的他们胡拨去。恁银银跟熊渠他外爷一样,爱务卵恁事情。前一天捎个话,保管第二天凑上来咧,工具都不用咱们准备。”

  秀荣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听啥,还叫人家胡拨去!恁个狗有几多肉呢,听着你恁口气像给人家给咧一头牛一样,看把你得能的!恁嘴馋的得点猫肉吃。我嗔人的可不粘手。”存生面带微笑地打圆场,“唉,个家的狗么怕啥呢。你不吃咧我哈罗湾里吃去。”

  正月里亲戚来来往往,燕燕每天帮着秀荣做饭刷碗,险些整天都围着锅头转,她心里几多有些怨气,“怪咧奇咧!今年的亲戚特别得多,像是知道老婆子时日无多的样子,好些几十年不来往的远路亲戚也都来凑热闹来咧。”转念又想,或许是存生和存柱商量着应该给王家奶奶的娘家人报了王家奶奶现况的缘故。农村里都有这样的乡俗,老人在弥留之际,后人都要提前酌情给亲戚,尤其是娘家人见告,好让老人的娘家亲戚都来探望一回,也算是了结老人的心愿。否则的话,在老人去世告孝时,老小外家心里憋着一股怨气会在众人面前一通埋怨。孝子孝孙们必须得头顶着灵牌长跪在地上受教。存生和存柱也是省得王家奶奶的娘家人到时候埋怨,说他们当后人的没有尽到责任。

  说来也怪,王家奶奶见到了娘家亲戚,整小我私家精神状况好了许多,偶尔还能自己起身靠在被窝后坐直起身子,手拉着她最小的兄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还当再见不上你咧。听人说你也一身的病疾,欠好好缓着,还来看我组啥价。家家都有个忙闲,尽给你们添咧些麻哒。我这受罪的死不哈么……”王家奶奶边说着,心里不觉凄楚难耐,嘴巴一咧带起了哭腔,眼圈的皱纹挤出了许多深壑的沟道,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她已经半个多月没好好吃工具了,每天靠着点奶粉、小米米汤里面掐碎泡几小块馍馍疙瘩支撑着体力。她的兄弟见此嘴里不停地说着宽慰的话,“老姐姐,好着呢,你快再不妙想天开咧,熬过开春人就精神咧。”

  炕头边围着王家奶奶的两个侄女女人,听到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如此说,不禁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想起王家奶奶年轻的时候都把他们拉帮过,连忙转过身擦了擦眼泪,又故作无事的样子和玉兰一起宽慰起王家奶奶。

  玉兰拿了个枕头垫在王家奶奶脖颈后面高声说:“妈,你又好好的么乱说啥着呢。冬春交接凑这么个节气,还说你呢,天一冷我们都感受乏疲愣瞪这疼恁疼的。这雪一消,眼见着凑打春价,把春一打气候暖和咧阳气一升,人连恁草木一样都凑开始缓过神咧。”

  这时候,颜龙进屋叫去大房里用饭。王家奶奶赶忙摆着手招呼说:“赶忙,你们都去用饭去,从城里上来怕都都饿咧。饭急遽端不上来我都寻思想着催价。”王家奶奶生怕饿着她的娘家人,连忙指拨着玉兰不要管她,先部署亲戚们赶忙用饭。玉兰笑呵呵地掺着她舅舅的胳膊往出边走边说:“舅舅,你们赶忙用饭,你们不吃我妈恁哒一直喊着消停不哈。今儿个你们来我妈一哈缓过神来咧,说话都声音都大咧。你不知道,前儿个我来看着人一直迷迷瞪瞪的,一天吃着半碗软面饭。一直念叨你们咋不来,今儿个我妈一哈看着长精神咧。”

  大房里的茶几上,颜龙和燕燕已经摆满了饭碗。红油臊子机械面,红色的清汤上面飘着绿色的细蒜苗韭菜花,中间摆放着几碟下饭的腌菜和蒜瓣。正月里的面饭快捷轻便,早在年前秀荣就炒好了搭汤菜。伙房隔间地上的纸箱子里满满地摆放着一把把整齐的机械面。随时有亲戚进门,前锅烧水下面,后锅里的汤也咕噜噜冒着热气,只需要准备好飘汤的蒜苗和葱饭就能上桌了。

  存生在大房里招呼着亲戚用饭。颜龙卖力端饭上桌撤回空碗,燕燕帮着烧火捞面。热气腾腾的面不中断地端上来,房间里充斥着吸溜吸溜的吃面声。存生一边吃一边招呼着说:“舅舅,你们都把汤剩哈,把热饭拣上吃。”

  秀荣在厨房里忙在世,随时凭据大房的情况酌情考虑煮几多面合适。她也抽闲端着一碗饭去大房里外交几句,问问各人都吃好了吗,盐味合适吗。还不忘开个玩笑话说:“我这手艺不行,盐咸醋酸的。你们可不敢作假,可要把肚子吃饱呢。”等颜龙和燕燕把大房里剩的饭碗都端回来,秀荣才和颜龙、燕燕腾剩下的面饭。正月里顿顿有剩饭。秀荣连飘着臊子的汤都舍不得倒给狗吃,要把碗里的肉菜捞着吃完才倒进狗食盆里。在她看来,狗不能多粘荤腥,越喂越馋,往后给点啥都欠好好吃了,究竟啥毛病都是惯出来的。看着厨房里随处摆满的剩饭剩菜,秀荣不禁嗟叹说:“唉!而更这人遭罪的呀!生活条件一好都簧涨的末项。吃食样样一多,啥吃的都稀欠咧。把这饭剩的七塔塔八塔塔,到底可惜的很呐。连狗都吃的簧涨咧,这几天骨头吃得面条都欠好好吃咧。”她说完又开始分配起任务,让燕燕和颜龙把案板上端回来的剩饭腾一腾。燕燕嘴一撅连忙摇头说:“咦,我再不吃咧,腊月里过来好吃的多的,我感受我都吃得腿粗沟子大,照镜子脸都圆隆隆的。不管我咋跳肉肉都甩不哈去,我可不敢吃成你恁个样子,连个腰都没有的。”

  颜龙刨完一碗饭,又端起一碗看了看燕燕,“你呀!凑猴精的了不得着呢!哪哒胖咧呐?你快放心吃,而更光听着男人瞅不哈媳妇,没听说哪个胖女子嫁不出去。”

  秀荣也笑着在一旁赞同颜龙。燕燕说什么也不吃,她心里另有盘算。比起焖得软塌塌的面饭,大房里的礼当和水果更让她垂涎三尺,得留点肚子吃那些好吃的。前几年的礼当少,人送来攒够了他们才走亲戚,没得吃也不敢吃。现在今非昔比了,她似乎有一种抨击性的心理,想把小时候的稀缺一并补回来。

  早在正月初三,玉兰一家开着车都回来了,除了转明两口子。王家奶奶过了月朔就心心念念地盼着,面对着门口躺在炕头上,看见燕燕和颜龙就打问,“你大娘有音信吗?”燕燕被问得不耐烦了笑着趴在炕头边上回覆:“好我的老奶奶呀!今天都打问八遍咧。来呢来呢!明儿个才来呢,你可不敢临时把气咽咧噢!大冷天的我们跪地上波棱盖子受不了!”王家奶奶听了燕燕的话,哀叹了一口长气,手轻拍着枕头垫子用微弱的气息说:“燕燕,你恁个嘴呀!到底要集点德呢。你不知道我也兮兮不想耐活咧,阎王爷不收我有啥方子呢!唉咦……”

  颜龙走进来数落起燕燕,“你看你说的恁话啥,同样个话咋木到你嘴里凑像把屎粑粑胡上咧一样。”颜龙走到炕边又给王家奶奶重复了一遍,“奶奶,你再不着急着盼咧,前几天下雪来你又知道,路上雪还没有碾开,我大娘肯定也心急着等路开呢。”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奶奶,你喝水吗?”颜龙问时脸贴近王家奶奶的耳朵问,王家奶奶摇摆着手腕示意着不要。

  燕燕站在炕头边上看着王家奶奶如游丝般微弱的气息,心里别有一番滋味,道不尽说不明,只能在心里喃喃自语。她内心的话似乎用白庙塬上的土话难以名状,非得用抒情的普通话才气表达出来,“奶奶,其实我说的并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的。我经常说话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我不希望你离开这个世界,真的,真心的!如果可以,我还想回到小时候,每次我放学回来都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还想让你为我们烘烤湿鞋,拿笤帚疙瘩打我们……在世虽然好,哪怕也有许多的烦心颇烦事。可是您现在的状况,我是既惆怅又无奈……这样一息尚存的在世何尝不是在受罪。可是能怎么办?是不是人在世都得历经一场场磨难,最后又都归于一培黄土。正如你们老一辈人所说的,在世白得跟白糖一样。唉……”

  这时,王家奶奶使劲地抬起头挣扎着准备起身,嘴里嘀咕着要尿尿。燕燕连忙掀开被子,颜龙上炕搂着腰把王家奶奶半拉半抱着扶下炕坐在炕头边的椅子上。燕燕抽出柜子下面的尿盆,帮着解开王家奶裤腰里的布条绳,抹下来裤裆。颜龙像大人抱不会走的小孩解尿的样子,抱着王家奶奶屙尿,怀里的王家奶奶俨然像个瘦弱的老小孩,只剩下满身的骨头连着一层皮。蛋黄的液体顺着王家奶奶的沟渠“吧嗒嗒”地滴到尿盆里,一股尿骚味夹杂着体腥味慢慢散发开来。燕燕和颜龙不约而同地相视抿嘴一笑,尽量让鼻孔关闭,憋着不要吸进气,过一会儿自然就散发了。

  真是人到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就管不得脸面和尊严了。颜龙年前刚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王家奶奶还能挣扎着自己下炕送水火。每次坐到凳子上还要探头侦察一番,避着存生两口子。每次燕燕去倒尿盆,他还要再三嘱咐,让燕燕也避忌着存生,屎尿乃混浊之物,冲撞一家之主总是不大祥瑞。随着她饮食不进,身体日渐消瘦不堪到无法起身需要人搀扶着下炕时,她还自己觉得有羞脸,总是要把存生和颜龙撵走她才肯脱裤子。

  那天她自己挣扎着起不来,当存生抱起她像把一个小孩解手那样。王家奶奶突然嘴一撇,“哎”一声号叫了出来,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喊叫着,“唉咦,妈妈呀!我把人活成啥样子咧!咋木不叫我把一气咽咧去……我把人活到啥份上咧……呜呜——”王家奶奶耷拉着头无奈地干号起来,干涩的眼睛里满是悲痛,任由着存生和燕燕摆弄她。秀荣站在门口鼻孔里出了一口长气说道:“这阵子命都拉不住咧还要啥羞脸呢。唉,到底咋弄价?她受罪旁人随着受亏欠。还不如一哈……”

  还没等秀荣说出后面的话,存生“唉”一声狠狠地瞪了秀荣一眼,紧咬着牙叉骨怼道:“你快皮加紧,没啥说上咧出去!”

  秀荣自知话说过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走进大房里一边磕着麻子,嘴里不停地嘟囔,“你是孝子!你再把你妈好好伺候,也该着但你尽孝的时候咧。我看着,这阵子人都冬闲着你献殷勤,开春地里活一转动,你妈一口气缓过来,躺到炕上水火送不了,你看你该着一河滩的烂账,到底是过日子呢照旧炕前头尽孝呢。这他妈的,久病无孝子。老人走到这一步,在哪个后人跟前都落不哈个好。你看恁死老婆子咽气价心还偏的不像啥,看见老各人人眼睛都像有水咧,明汪汪的。看见你连我,憎恶的眼睛一愣,恨不得拿眼睛缝把人夹扁!”

  王家奶奶终于盼到了玉兰回来。当最后一抹昏暗的夕阳躲进西边的山头,塬面上的田地周围积雪还没有化,露出了斑驳的地表。究竟快到打春的时候了,夜晚逐渐地来得迟了些。当转社的车停到大门口,燕燕拔腿就跑进了王家奶奶的屋里,高声吼道:“奶奶,我大娘回来咧!你把我我大娘盼回来咧,刚刚到。”燕燕也是欣喜万分,打小燕燕三个就盼着玉兰回家,因为只要玉兰回家一趟,他们才气有好吃的工具,对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和零食都才有了认识。王家奶奶呼地被惊醒,连忙手捂着枕头挣扎着要起身。

  玉兰加速脚步进了王家奶奶的屋里笑着喊了一声“妈”,王家奶奶马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瘪着嘴,手拍打着炕带着一副哭腔埋怨起来,“早早给你把话都捎咧,你一天忙啥着呢不把我来看一眼……”王家奶奶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嘴里不停地嘟囔埋怨。玉兰上炕扶着王家奶奶睡好,抚摸着她的手不停地解释和宽慰。玉兰女婿坐在炕头边上和存生搭着话。炕边缘站着转社两口子。燕子和安子趴在炕头边上,和玉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给王家奶奶说着宽心话。玉兰女婿轻声和存生说话,“我看着他外奶意识还清醒得很,啥还都能辨得来。预计是内脏系统不受用了,老婆子到遭罪的时候咧。”存生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所在着头。

  厨房的烟囱里一股黑烟窜出来,遇着风瞬间四散逃开。秀荣系上围裙在厨房里给远路上来的亲戚准备起了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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