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现实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一百二十三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310 2022-11-11 10:48:47

  小燕过年不回来。临近年关正是铁路运输部门极其繁忙的时候。火车站的候车厅从早到晚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广播上连续不中断的用汉语和英文重复播放着列车进出站的相关讯息。小燕已经适应了这里嘈杂的情况,没客人买工具的时候,她嘴里的口香糖一直不停地打着响声吹泡泡,可以说已经到达了炉火纯青的田地。她们一帮女孩没事的时候也嚼着吹泡泡角逐,看谁一分钟不中断吹出的泡泡最多,小燕毫无疑问次次都是第一名。其他几个女孩总是打趣小燕,把她吹泡泡的秘诀都归功于她的嘴唇宽厚。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起良子,候车厅的同事们一致认为这两小我私家有伉俪相,都是方脸浓眉大眼睛,宽鼻梁厚嘴唇。尤其像的是嘴唇,就连嘟嘴卖萌都像是出自一小我私家。

  因为小燕嘴巴甜,比她大点的晤面打招呼她凭据年纪叫阿姨或大姐。候车厅里熟悉的阿姨大姐,都亲切地把小燕称谓成燕子。家在四周的阿姨还经常给她带在家里做好的饭菜。自从知道了小燕的男朋友是良子后,仍有热心的阿姨大姐当着良子的面故意说要给小燕介绍工具。小燕总是弯着眼眉笑嘻嘻地看着良子嘴上说能成。良子因为徐徐和各人都熟悉了,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和一脸严肃。他总是嬉皮笑脸地和各人揶揄,“我不远千里地来到大西北,是奉了爱神的旨意。看我和燕子的长相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挖墙脚的事儿我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自信我照旧有的。”说着手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向小燕抬眉头抛个媚眼。他的举动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各人一致认为,良子在大西北混了一段时间,把最初孔孟之乡的儒雅形象全部给颠覆了。

  春运开始前,小燕她们就接到通知,原则上不允许员工春节期间请假,实在要请假的,必须提前一周向主管部门见告,以便实时抽调人手。春运期间的人为按平日两倍盘算。小燕打电话给家里说明了她不想回来的意愿,征求存生两口子的意见。秀荣在电话那头告诉小燕说:“假欠好请,你不想回来凑在兰州过年去。恁远的路,只要你啥都好着,我们也不牵心。你才回来没几天,家里也凑这样子,来来回回还不得花钱,路上折腾哈的钱还不剩你想吃啥买点啥,或者买几件好衣裳过年。而更你们出租房里又有暖气也冻不着,雪儿也不回去你们两个正好是个伴儿。你奶奶我看着……”秀荣准备把王家奶奶欠好的情况说给小燕,存生连忙接过电话给秀荣递了个眼神。他对小燕嘱咐说:“蛋娃,不回来也凑不回来咧。年有个啥过头呢,也凑是一两天的热闹。天气冷得你请假又欠好请,牢固呆到兰州过年去,记着到你翠花姐姐去转一趟,人理待道上不敢忘咧。看你姐姐天气暖和咧上来,还要麻哒你翠花姐姐两口子呢。恁边有个个家的亲戚你们在外头我们到底放心。你奶奶恁凑恁样子,看年过完你们闲咧能请哈假咧回来转一圈子嘛。到时候再说。”

  王家奶奶眼见着快过年了小燕还没有回来,就问颜龙小燕咋不见回来过年。当她得知小燕今年过年请不到假回不来时,她有点失落地念叨,“唉!这个碎怂女子过年呢不回来,人还力狠狠地盼着回来过个年呢。恁女子娃啥时候脸都朝外呢,她娃不回来说不上再还见不上我咧呢!”颜龙愣了一下连忙“呸呸呸”地往出唾了三下口水说:“奶奶,你乱说啥着呢!快好好着。”

  王家奶奶一脸茫然地看着颜龙,她似乎没听见颜龙说的啥话。她其实早都盼着过年了。只有过年了正月里走亲戚,她娘家人才会来把她看一回。如今河流里路拓宽了,小汽车都能直达门口。她的两个兄弟后人个个都有前程,连窝都一起端到了城里。以前上塬跟集磨面啥的还经常来家里扎站,现在不逢着过年王家奶奶连娘家人面都见不上。有时候王家奶奶想起来存娃等这几个侄儿,心里另有些浊气,总是念叨着埋怨几句,“这些娃娃们也都是些没良心,以前着我顶当的时候,一见跟集磨面啥的,把牛骡拉上凑抵家里来咧。恁时候粮食吃紧的,好歹茶饭我都没有把我娘家人亏欠哈,白面宽展咧还给擀一案板长面,生怕在娘家人跟前落哈话把。这他妈的,顶当着还能出个门,而更不得转动咧,人家都趁着过日子,没有一小我私家说来把他娘看噶。一个个良心都叫狗吃咧,我在世的时候不来,等我把眼睛闭上咧我也不稀罕你们来。”

  颜龙把王家奶奶念叨着想娘家人的话传给了存生两口子。存生叹了一口气说:“你奶奶说实话没把她娘家人亏欠哈,以前咱们刚另家日子烂肠粮食也紧张的,吃咧上顿不知道下顿到哪哒寻去。薛冯里路道欠好,人走个城也远,天黑不得回去凑到咱们来咧。来咧凑得吃喝么,你奶奶也憨厚爱娘家人,咋木都要想法子让娘家人吃饱,恁娘家人也都爱来。”燕燕对此都有些印象便接着说:“我都记着呢,我恁些表叔把面拉电磨子上磨不上,动不动把牛吆上凑来咱们家里咧,我存娃表叔最爱来。”

  秀荣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个家儿子孙子忙滴过日子十天半个月都不把她看一眼,还说侄儿子呢。而更人都认着一门子亲,说起来离咧八丈远,没个啥事情,谁还专门来把她看一回价。唉,女人家凑活咧个娘家人的势,你奶奶恁是想人家娘家人咧。谁来把她看一哈呢?姊妹们殁得凑剩哈安口最小的恁个姨娘咧,都几年没听着音讯,死活都不知道。兄弟们跟她一样落连,出个远门还要人陪上呢。人家年轻人都务恋小我私家家的日子着呢,谁还记得有她这么个娘呢!”

  存生用鼻子呼了一口长气说:“唉,人凑这么个,走一个老人疏一门子亲,你看寨河姨夫姨娘没殁的时候,他奶奶一到正月里凑喊叫我赶忙去看一趟。一殁三年一过啥气息都没有咧。安口姨娘离得远人家们都不太来往,咱们也凑撂背咧,他们老一辈亲戚都走得没几个咧。”秀荣顺口接过来说:“不来还好,一年正月里亲戚多得把人伺候得忙呗。进咧你们王家门几十年,凑没见过哪一年正月里消消停停的叫人过几天年。我颇烦像啥一样,死老婆子还盼着过年呢。”

  颜龙觉得秀荣说的话不中听,还没等存生说话他就开口说:“亲戚多咧才有个过年的样子。凑像我外奶家,我们三个另有我娘娘家三个都爱去浪。晚上没地方睡挤炕垴疙佬里都不想回来。一年到我外奶家浪咧才算把年过咧。我外奶家亲戚比咱们还多,正月里锅底哈一直都不离火。”燕燕接着颜龙的话说:“恁能一样吗?恁几年咱们碎的时候,外奶外爷当家做主能拿得住事呢。虽然碎舅母人憨厚,对咱们也好,恁人家肯定照旧爱人家的娘家人胜过舅舅这边的亲戚。幸亏岁舅母娘家连咱们照旧亲戚,末咧我预计站时间长咧人家都颇烦。凑是吗,妈。”燕燕故意泯着嘴试探秀荣的话。秀荣翻了个白眼笑道:“你们啥时候走我娘家还叫你们饿着肚子回来咧?你岁舅母虽然凑恁么个麻捻人,说实话也憨厚着呢。跟我们打上一晚上麻将,早上我连你娘娘熬眼还想眯一阵子呢,人家护裙围上一阵阵把饸饹面压好可喊着用饭呢。这看凑够意思得很咧木还要咋呢?你们两个故意给我给话着意思上我没把你奶奶的娘家人伺候好吗,照旧啥意思?你说句公正话!我到底伺候好来吗没有?”秀荣转头厉声地质问存生。存生赶忙手指着燕燕颜龙笑着说:“我把你两个祸事头呀!看着我牢固咧几天没挨批斗,你们屁风骚痒咧嘛!”燕燕和颜龙相互看了一眼,燕燕捂着肚子笑着对颜龙说:“我肚子疼要上茅厕,你去吗我请你上一个!”颜龙怼了一句“滚!”也随着燕燕后头溜之大吉。

  存生于是赔着笑脸把刚呡了一口的茶杯子递给秀荣,“这茶美滴很喝上,赶忙喝一口。还跟个娃娃伙儿较量呢。满架塬谁不知道卖菜的老王家老婆颇实能干,你恁泼妇劲一上来没有几小我私家能招架得住。”不等秀荣咧着嘴“唉”一声准备搪塞存生。存生笑嘻嘻地话锋一转又说:“唉唉啥着呢!我话还没说完呢。咱们两个说呢,咱们他奶奶过得比起熊渠他外爷外奶来也凑好的很。不管亲戚路故,包罗他老各人,谁放个屁出来。这我心里记着凑对咧,难不成还要天天挂在嘴上说出来。价!抽个烟,这回新出来的这个兰州抽着美的很!”存生说着递已往一根烟给秀荣。秀荣顺手接过来嘴上笑着骂了一句“唉,你求本事没有凑光嘴上说得好。”

  正如人们预想的那样,大年三十中午,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随着清冷的风在空中盘旋打转,慢悠悠地落在院子里。晚间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铺上了一层手掌宽厚的薄雪。存生和颜龙两个扫完院子里,又出去扫大门外,扫帚划过水泥院子发出均匀的刮擦声。颜龙戴着存生早年间的军用棉帽子护耳朵,扫热了就把两边揭起来,玄色的绑带在两边随着脑袋摇晃。

  凭据老例,每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都要吃当天煮的肉骨头。秀荣今年煮了半个猪头,留下半个她准备等着玉兰一家回来再煮。纵然锅底从早到晚火焰没有熄过,锅里白色的热气不住地顺着锅过窜出来,掠过的抹布放到案板上就被冻僵像一块被踩过的铁皮疙瘩。小锅里专门温着热水淘洗菜和抹布。燕燕站在案板前轮欢两个刀咣咣咣地剁着饺子馅儿。剁完就蜷缩在灶火仡佬里烧火添柴,剥葱剥蒜,腿脚在地上不住地蹦哒。秀荣要把正月里用得葱蒜姜等料头都备好,来了亲戚做饭就简朴快捷了。

  吃罢年夜饭,秀荣把厨房里收拾洁净,还要把晚上两波子贺年人吃的喝酒菜都准备好。湾里的时候每年轮到他们家都快十二点了,今年搬到了塬上,外加上有几家搬到了城里过年,预计比往年早到。凭据每年的贺年老例,存柱先来到王家奶奶身边坐一会儿,弟兄两个一起出门去老十家聚集,然后从塬上开始逐家给王家门户里的老人贺年。随着大鼻子五爷的去世,门户里的老人就剩下五奶奶和王家奶奶了。存生他们一帮子年纪小的兄弟也相约着去门户里年长的老哥家坐坐叙叙旧、喝喝酒。颜龙他们这一辈正是中坚力量,队伍庞大人数多,后面还随着一群庄里凑热闹的碎娃娃伙儿。在福祥和祥瑞的领导下,大队人马穿梭在庄户里,鞭炮声和嬉闹声此起彼伏。

  秀荣把厨房里全部准备停当,才顾得上换洗自己的衣服。在她看来,大年三十是个辞旧迎新的要害点,不能把前一年的脏衣服拖到第二年去清洗。存生和颜龙走后,她就和燕燕两个围在炉子边一个洗一个淘。家里所有人换洗的脏衣服都在她不停搓洗下变得洁净鲜明,整齐地排挂在院子里的绷绳上。秀荣这才觉得这一年没有留下啥遗憾。等把家里全部归整完毕后,她才把今年新买的皮衣穿在身上。大拇指手指头缝里裂开了口子,她涂抹了厚厚一层棒棒油搭在火炉上,一边搓手一边炙烤,终于有闲情坐在炉火边专注地看春晚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燕燕说:“你没看你奶奶把刚刚你大妈家端过来的饺子吃完咧吗没有?没吃凑端回去,看要水吗给倒点水,我预计你爸爸恁一帮子人今年个在你十各人闹腾够咧才过来呢。看老婆子熬不住咧凑让把衣服脱咧睡去。”

  燕燕起身眼睛还盯着看电视,嘴里塞了几粒瓜子出了门。王家奶奶穿着她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那件红色绸缎大襟子衣服斜依在枕头上。炕头边还放着顺利媳妇端过来的饺子。燕燕和颜龙吃罢饭一起去湾里转了一圈,听说他们吃的肉骨头和炒菜馍馍,存柱媳妇专门又煮了几个饺子,顺利媳妇和胜利媳妇领着一帮子娃娃上来时端了过来。王家奶奶这几天食欲越发的欠好了,一天冲一杯奶粉都喝不完,端已往的饭食基本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存柱两口子知道后也是愁畅不安,跳腾着花样做点软和的饭菜就端上来陪着坐一会儿,劝说着王家奶奶几多吃一点儿。王家奶奶基础就没有食欲,抬眼看一眼盘子里的饭菜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着不想吃。

  腊月二十九这天,胜利温顺利都把门面关了回来过年。晚上的时候王家奶奶的房间围满了子弟儿孙,殷切地问她哪里疼不疼,想吃点啥。她只管摆着手轻声地说:“哪哒都不疼,好着呢,你们快忙你们的去,我凑是困得不想吃,好着呢,一哈两哈死不了。”王家奶奶的话把地上的人逗笑了。顺利趴在王家奶奶耳畔高声说:“奶奶,大过年的,你可不敢给咱们拌老风箱噢!你看这外头天寒地冻地,你躺到棺材里把我们凑冻瓜咧。”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顺利虽然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是却说出了各人不敢道明的心声。王家奶奶听了只是翻眼看了看顺利,头上下摆动了几下说:“唉!死咧啥倒好咧,死不哈么!”

  燕燕看着王家奶奶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微弱的气息像游丝一样划过胸腔。她顺着王家奶奶的气息做着呼吸,感应胸腔憋得慌,赶忙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才好些。王家奶奶的嘴唇略微张开着,嘴巴和鼻子同时有气息,泛青的嘴唇结了一层薄薄的干痂。两鬓充满了指甲盖巨细的不等的黑褐色斑,脸颊的皮肤松弛,像铺了一层薄膜在上面。嘴角两边的皱纹像极了犁头刚翻耕过的地。王家奶奶的手自然的耷拉在两侧,手背上青筋袒露,偶尔条件反射般触动几下手指枢纽。

  燕燕站在炕头边凝视着王家奶奶,突然心头一阵惆怅。眼前这个垂老迈矣满头花白的老人照旧那个爱唠叨,动不动一口涎水吐出来唾沫星子乱溅,还爱随手提起笤帚疙瘩就甩出去的那个奶奶吗?似乎她随时都有闭上眼睛都不再睁开的可能。燕燕没有叫醒王家奶奶,悄悄地端走了放在炕头的饺子。

  存生和存柱早在年前就给西峰去了电话,把王家奶奶的情况见告了玉兰一家。电话那边的玉兰着急如焚,她料想王家奶奶肯定不太好,否则存生也不会给她专门打个电话。虽然语气里听着似乎还能勉强撑几个月,但是玉兰知道那是生怕她大老远的心里不安才那样说的。玉兰老两口于是决定正月初二就动身回平凉。按农村里的习俗,外嫁的女子正月月朔不走娘家,会把娘家吃穷喝穷。玉兰女婿后半年刚做了疝气手术,恢复的不是很好。玉兰被缠绊住手脚回去看王家奶奶趟数少了些。她接到电话就一直心神不宁,追念起最近老是梦见王家奶奶在路边靠着一棵树不知道等谁呢,嘴里不停地说着像是埋怨人的话,跟她搭话又不搭理人。玉兰越想心里越急得慌,恨不得立马搭个班车回到王家奶奶身边尽几天孝道。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转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