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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九十二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5491 2022-03-25 15:40:17

  隆冬季节,热气腾腾的馒头就着秋季里腌的种种寒菜,这是塬上人餐桌上的常配。炒上一锅洋芋菜,或者白菜粉条吃馍馍,那即是再好不外了,最厥后一碗小米米汤下肚。按秀荣的说法,“干的吃饱,再喝一碗米汤把漏洞一灌,锅尽肚饱能撑一天。”

  烟雾缭绕的厨房窑里,秀荣刚把揉好的馍馍放进笼屉,锅底下的小米已经开始咕咚咚冒出了泡泡。秀荣往锅里倒了几滴清油,舔了舔瓶口,又往锅里丢进一个瓷碗,这样米汤便不会溢出来糊赃上面的笼屉。秀荣坐在灶火里斜着身子一边添柴火一边轻拉风箱,干花椒树枝上的尖刺不时划过手背,她小心翼翼地往火膛里推着。小燕帮着揉好馒头就被秀荣指出去装麦子去了。她今早专门抱了一抱花椒树当柴火,不能让燕燕和小燕帮着烧火添柴。老一辈人留下来的说辞,没出嫁的女子不能烧花椒树枝,否则出嫁以后不生养。她没有考虑过有没有科学依据,只是谨记并遵从着,究竟这关乎事大。随着火苗哧啦啦地在锅底下燃烧,笼屉周围的热气像拧着团的麻绳从漏洞里窜出来,锅底下的瓷碗咯噔咯噔地碰撞着锅底。她让燕燕给她看了看时间,起身开始收拾案板上的卫生。

  粮食窑门口的角落里,存生带着燕燕三个在淘麦子。每年腊月中旬,不管缸里现吃的面剩几多,他们都要及早磨好正月里要吃的面。王家奶奶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一个个检查面袋子是否完好。存生在干麦粒堆里倒好水,拿着铁锨铲起来搅拌均匀后,燕燕三个卖力往蛇皮袋子里装。现在塬上的磨坊都新添置了麦子清杂器,顾名思义,就是分拣麦粒当中的秸秆、石头等杂物,这样更简化了农民淘麦子的繁琐流程,不用再浪费人工筛拣。听老八媳妇说,张庄的磨坊最近新换了一套磨面机,能直接把麦子皮脱掉,磨出的精面更是白的像雪一样。这可乐坏了燕燕三个,争抢着给秀荣和存生提议,过年的面一定要拉去张庄磨坊磨。这样秀荣也就没措施再收二面三面了,蒸出来的馍馍也像别人家的一样白。掺合麸皮的黑面猪、狗、牛这些牲口也要吃。燕燕三个一边装麦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天南地北的话。

  顺利啥时候进了洞门他们也没注意。狗听见消息探出头认出了顺利,声也没吱一下,又把嘴埋进了身体里取暖。顺利走进来笑着喊:“奶奶,你冷的不坐火炉边烤火去,坐墙角里组啥着呢?”又转头问存生,“大大,你们都开始准备磨过年的面价。”王家奶奶抬头一看是顺利便笑着说:“你们一个个坐城里头不知道忙的组啥着呢?几个月咧不见回来转一哈,不会回来帮上你大你妈把家里安置几天。沟子上像钻咧燕麦芒一样回来坐不住,打个照面都嗖嗖嗖地跑咧。”顺利蹲在王家奶奶身旁咧着嘴只是憨憨地笑,嘴巴里嘟囔着,“唉,我们给人打工的,人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个假不容易,回来把你们瞅一眼。早上馆子里没啥人,赶中午凑要哈去呢!”顺利站在院里,和存生拉呱着一些家常闲话,当聊到燕燕明年夏月天就结业了时,顺利看着燕燕笑着说:“燕燕好好考,说不定还能考个勤学校,我看现在中专出来都吃香的很。三年一结业出来凑直接把事情分配咧。我七各人建红在农校上着呢,有时间来我们饺子馆用饭我们还拉呱几句呢。我听我们老板说农校这一两年出来还分得好,乡镇上、农牧局、林业局都有呢。旁边的师范连医专都好着呢,看咱们燕燕能考进去嘛。妹子,好勤学,考上你娃后半辈子凑不愁咧。”

  燕燕抿着嘴只是个笑也不说话,存生在一旁说:“咱们这女子看着一天头懵懵哈光是个死学,今年过来话都少咧,一晚上点灯耗油地熬夜,我还畏惧考不上把人熬成个独火虫咧。”顺利顺势说了些宽慰存生的话,又给燕燕贯注了一些加油鼓劲的米汤。燕燕抿着嘴只是个傻笑,心里想起秀荣常说的话来,“顺利的恁嘴皮子利索的,嘴儿客的架势把他大的活皮都包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存生的子女都扎咧个瓜娃实道的势。”燕燕不由得在心里咯咯地笑起来。小燕和颜龙在旁边低声嘀咕着农校和师范学校,一个说考农校好,一个说考师范好,为此还争执了起来。燕燕赶忙插上话茬说:“咦呀!你们两个瓜不愣登的,连农校师范是组啥的都不知道,争竞的脸红脖子粗有啥意思呢!”

  顺利笑盈盈地扶起王家奶奶把她搀进了窑里。王家奶奶边走边拍着顺利手说:“赶忙不领个媳妇回来让我抱重孙子,看把我磨进土堆堆里还见不上咧着。”顺利咯咯地笑着说:“好我的老奶奶呀,你老人家把心放肚子里,颜龙媳妇你都能跟上见。”顺利的话惹得王家奶奶笑得裂开了嘴。

  存生和燕燕三个很快装完了淘好的麦子。秀荣恰好也揭开了蒸熟的笼屉,招呼着燕燕三个拾馍馍端米汤准备用饭。顺利起身给秀荣打招呼说要回家,秀荣连忙拉起围裙边擦手边说:“看你这个娃娃,眼见着饭上桌桌价,吃咧再走。”顺利一边摆手推辞,一边转身径直出了洞门。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凭据北塬上的传统习俗,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拜灶王爷,其实也就是在锅后头面的宽展处摆个香炉盒子,也有的人家专门在墙上钉个木板摆放香灰炉和馒头之类的祭品。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就有了年的气息,庙上的香火也从这一天开始不停供,一直连续到正月二十三年过罢。在庙里束之高阁的锣鼓也被取下来,早有手痒痒的孩子已经围在庙门口的院场里。几个庄里咚咚呛呛的敲锣打鼓声传遍了山野,不由得让人心头热乎了起来。

  临近年关,存生和秀荣两小我私家也是集集不落,风雪无阻地赶集卖菜。这几天集市上卖菜的菜贩多了起来,赶集的人也是乌泱泱一片。汉民忙着储蓄过年的菜和必须品。带着白帽子的回民也赶着节气凑起了热闹,大包大兜地往回买。秀荣和存生的菜摊子前围满了挑佳肴争相过秤的买主。他们两小我私家人手一秤,一边笑呵着称菜,称完菜习惯行地把秤往胳肢窝里一夹,口头踏算着该收几多钱。秀荣还不时地拿脚尖在地上拨划着记账,一边笑盈盈地自嘲几句。多年来的卖菜经验告诉她,宁可少卖个买主,也要把账算弄清楚。给买主把钱算多了,人家能转头找他们要回去,要是算错把钱舍出去了,吃了亏的她几天都不得安宁。他们两口子多年来维系的实心买主也不少,这些人宁可排队等着买秀荣的菜,也不到其他菜摊子上挑挑拣拣。经常惹得两旁的菜贩地既眼红羡慕又有点不平气。

  效林站在斜劈面眼巴巴地看了半天,冷不盯鼻孔里噗一声笑着说:“哼,这人是瞎咧眼窝咧,照旧白家洼恁小我私家给灌咧些迷糊汤。宁可买人家恁烂菜,也不到咱们摊子上扎站一哈。”彩霞一边缠紧围巾一边说:“你快,眼馋是怪咱们没恁个求本事,等一阵咧把咱们卖不出去的菜匀上些让白家洼里人捎带着卖去。”

  到了三四点,效林看着秀荣两口子的菜没有几多了,便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菜抱已往放在秀荣摊位前,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说:“姐姐,往你这哒匀上些给我卖。回去看着没卖完,大把烟锅子往炉子边上敲得啵啵响,指桑骂槐的,我实在是受不了。”秀荣有时气不外,也不给效林好脸色怼上几句,最终照旧会帮衬着给处置惩罚。有什么措施呢?她不帮效林两口子,她老大老妈的日子就欠好过。

  存生两口子赶集的前一天才得知第二天能轮上杀槽上的过年猪,他们还不想错过赶集。幸好存柱家和他们排在了同一天,于是,存柱便领导着燕燕三个把两家的猪都收拾停当了。到了晚上弟兄两个又商量着第二天每人带上半扇猪肉去城里卖,特意领上燕燕资助照看自行车。

  一大早,存柱媳妇就安置着存柱吃完饭,锅台边上的马勺里凉着六个鸡蛋。这也是农村老一辈妇女一贯的传统,只要家里有人出远门,都要煮几个鸡蛋给带上。存柱叨着旱烟棒在给自行车打气,看见顺利妈给他收拾装鸡蛋,他愤愤地说:“不嫌麻哒!又不是出多远的门呢,带上都成累赘咧。而更又不是恁些年,畏惧路上饿肚子没啥吃。红光路市场随处是卖吃食的,还把肚子能饿哈。”存柱媳妇笑呵呵地说:“只有六个,你们三个一人两个也不多。你们不吃咧,燕燕还吃呢么。”

  刚说完话,听见大门口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燕燕站在洞门口喊:“大爹,我爸爸问你收拾好咧吗?让我来叫你走呢。”存柱随口喊了个“走”应承了一声,两小我私家连忙在后座上绑好肉。存柱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存柱媳妇在背后嘱咐,“把车子后头肉看好噢。”存柱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们三个一路相随着下了小城坡来到虹光路市场,那里早已乱七八糟停放了许多几何来卖肉的种种车辆。市场上人头攒动杂乱不堪,各色行人也是拥挤着一边探问价钱,一边转悠着张望。种种车辆的汽笛声,摊贩的吆喝声和嘈杂声混淆在一起,使得市场里一片杂乱不堪。专门卖肉的市井都有牢固的摊位。临时卖肉的有的开着三轮车,车厢里码放着成扇的猪肉,有的骑着摩托车,大多数都推着自行车。油价近期又上涨了,存生算了一笔帐,怎么都划不来为了两扇子猪肉专门发动一次三轮车。

  存柱弟兄两个先是推着自行车在拥挤不堪的市场里打问了一圈猪肉的行情。燕燕紧跟在存生的车后面,拉着捆绑猪肉的尼龙绳子,顾不得脚底下,好奇地环视着鱼龙混杂的热闹局面。这可比农村集市排场多了,首先城里人的穿着妆扮就比乡里人洋气。牢固摊位上的肉市井都穿着磨得油晃晃的皮质围裙。女人还知道带着个手套,哪像农村里女人,光想着挣钱压根就想不起调养自己。就拿秀荣来说,宁可把手挖得连黑带脏,脱皮裂口子,也舍不得买个手套护上,戴上手套数钱她还嫌麻烦。

  他们转了一圈得知,自己家里喂的土猪肉能比肉市井卖的横跨一块钱。存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车后面的半扇猪肉有一百二十斤,昨晚他们两个就拿秤称了一下。凭据零卖一斤八块算差不多能卖近千元。存柱的能多出二三十斤,也多出不少钱呢。于是他们找了个空地扎进去把车子放好,解开外面包裹猪肉的袋子,露出白花花的膘和深红的肉。他们一边吸烟一边期待着买主上门。

  存生给存柱发了一根纸烟,存柱顺手接过来别在耳后说:“这个软嗒嗒的我抽不习惯,让我先卷个旱烟过个瘾再说。”说着掏出旱烟袋和纸开始给他卷旱烟棒。时而有人上前来打问价钱,存生赶忙招呼说:“我们是北塬上人,这都是自己粮食喂哈的土猪肉。昨儿个下午刚杀哈的新鲜肉,你看这肉皮刮得光光净净的。这肉吃上绝对味道好,看上咧要几多给你剁……”有人过来打问,存生都这样不厌其烦地解说。燕燕也随着在旁边赞同一两句,她眼巴巴地看着劈面的城里人,不停地在心里默念,“买啥!买啥!买!赶忙买肉,一哈子把这半扇都买走。再来一小我私家把大爹家的也买走。钱装到我爸爸插口里他肯定欢喜,一看他欢喜我凑乘隙说我肚子饿咧。想吃一碗炒酿皮,再买个热酥馍。说不上还能混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呢。嘿嘿!想着都美得没边边。”燕燕想得入迷,似乎觉得眼前就摆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油亮的红辣椒油飘在绿格茵茵的蒜苗和香菜之间,不由得咂吧着嘴唇。存生一声“燕燕”打断了她的联想。她赶忙按住车头,看着存生和存柱把后座上的肉抬下来准备过秤。一番账算后,存生接过一塌子红皮蘸着口水数了又数后,又拿指甲在每一张的毛主席像上来回抠着试真假,确认无误才颔首哈腰一脸堆笑地说:“沃野着呢,刚恰好!”燕燕站在旁边美滋滋地搓捻着手指头。

  太阳从云雾里探出头来,像许久没有用饭的人一样软弱无力地在地面上铺洒了一片淡光。市场的豁口处时而吹进来一股冷风,仍然冷得能让人打寒颤,燕燕不停地在地上跺着脚。

  幸亏舜畛当当地卖出去了半扇子肉,现在就剩下存柱家的了。燕燕看着穿梭的人群,又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起来。存柱取下别在耳后的纸烟转过头背风点着,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想起了顺利妈煮的鸡蛋,对燕燕说:“大燕,你看车头的提褡里头有你大妈装哈的鸡蛋呢,饿咧先拿出来吃去。”燕燕连连摇头说她不饿。好不容易进一回城,她心心念念盼着吃点在农村吃不到的呢。现在鸡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工具了,王家奶奶也不再数好数,防贼一样防他们三个,也不再等攒够数了拿集上换钱买零碎用品。只要他们想吃,随时都可以在锅里丢几个煮来吃。

  存生点着烟吸了一口说:“这还早着呢,城里人起来吃毕才出来逛街道呢。城里人而更也眼尖嘴馋,多掏几个钱都愿意买农村里人个家喂哈的猪肉。”存柱“呸”一声转头吐了一口痰说:“早着呢!凑半扇子肉也不愁卖,这阵子人还越来越多咧。”

  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一个胖墩墩矮个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连掐带揣地审察了一番肉,和存柱弟兄两个拉呱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讨价还价,硬是要低于市场价二毛价钱全部拿走。直觉告诉燕燕,这半扇猪肉终于有了买家。她看着存柱,心里急切地盼望着他能颔首成交。一番争执后,存生作为中间人让双方各让了一分拉拢成了这笔交易。存生让燕燕在原地看着车子,他和存柱把肉送到离这不远的买主家里去收钱。燕燕注意到,那个圆头圆肚皮的买主殷勤地从存柱手里接过自行车,走在前面带路,存生弟兄两个像两个保镖一样紧跟在后面。

  不知道等了多久,市场上转悠的人逐渐稀落起来。燕燕在自行车旁边画了好几排正字也不见存生弟兄两个的身影。她焦急地垫起脚后跟在攒动的人群里寻找。当她看到存生两弟兄走过来,不由心头一热,瞬间觉得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喊叫了。她突然意识到,怎么人回来了把自行车没推回来?

  只见存柱像丢了魂似的走过来,靠近墙根一屁股蹲下来,一把摘下头顶深蓝色的解放帽不停地挠着头皮,低垂着脑袋冗长地叹息,一声接一声。燕燕胡乱推测着,脑子里浮现出种种可能。她赶忙问存生,存生长呼了一口气说:“我们两个把买肉的恁个嫖客跟丢咧。人家蹬上车子拐咧个几个弯弯凑把我们甩咧。两小我私家在行道里寻咧半天寻不见影形,连车带肉都叫人家薅走咧。唉——”存生转向存柱,递给他一根烟,说话声音有点哆嗦,“把恁个驴日哈的肯是个偷惯咧的贼娃子。自制占不得,让明儿个出去叫车碾死去。把他妈*咧!人丧气的都不知道咋骂呢。唉,这咋弄呢,权当这个驴日哈的把钱拿上给他妈买棺材去咧。再不要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存柱垂着头蹲着,半天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几口吸完了烟,脚尖使劲地揉搓着抛弃的烟头,如果是在土地上那个地方肯定会被磨出一个坑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的怨愤都通过踩烟头发泄出来。存生站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嘴里愤愤地嘟囔着,“狗日的!叫我再碰见看我不把你怂稀屎踹出来。看着人模狗样的尽做些吃屎的龌龊事。恁些钱给你大你妈买棺材去……狗日的!”

  燕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也忘记了肚子饥饿,只是心里莫名地伤感起来。她站在自行车旁无端地摩挲着平滑的车把,脑海里尽力回忆着适才买肉的那个头大脖子粗的“坏怂”。她还记得那小我私家一笑就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就在不久前她竟然还满心谢谢倍觉亲切。唉!人心隔着肚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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