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的天气，洗洁净晾在绷绳上的衣服，水还没有控干就被冻结成片状，像一块块不成形的铁板，硬邦邦地横在院子中央。衣服下面挂着细长的冰棱条，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污浊呈灰玄色。冬天衣服厚实，一周洗一回衣服通常得耗两三个小时。险些每件衣服上都能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尤其是存生的衣服。秀荣不三令五申地敦促存生易服服，存生永远想不起来人在世还需要换洗衣服。为此两小我私家经常因为存生不易服服而拌嘴。秀荣拿着存生的一件外套，掀开领口让存生亲自过目，愤愤地骂道，“狗眼窝瞪大看一哈，看领口上像恁尿痂曲连嘛！每一回都要叫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喊你换洗衣服呢。你不嫌窝囊咧，我还嫌你窝囊呢！每回叫你易服裳都像逼着你爬刀山下火海呢一样，把你推过多得放不哈。看领口袖子脏成啥咧，油光发亮的都能当镜子照。天光神！世上哪哒来得你这号人！”存生自知理亏，乜斜着眼窝咧着嘴角故意扒拉着嘴皮嚼着秀荣的舌根。
秀荣得理不饶人，一边在搓板上使劲地搓洗衣领一边还在不停地谩骂存生，小燕坐在旁边用手搓揉小件衣物。她们洗完一件拧干再递给燕燕淘洗第二水。遇到大件的衣裤，小燕便和燕燕两小我私家每人抓一头拧干水分。每件衣服淘洗完第三遍，水还清澈才气拧干搭晾在绷绳上。颜龙也不闲着，给她们三个打杂跑堂。秀荣不时提醒燕燕，“你看最后一道水脏得很咧，就把水倒洗衣盆里再换清水淘洗一遍噢。”燕燕嘴上允许着，看着筒里的水逐渐由清澈变得污浊，一心想着洗完下一件再换水，不觉已经过手三四件。晾到绷绳上的衣服很快就冻僵硬了。颜龙最喜欢拿冻僵硬的衣服当靶子使。他半蹲着扎好马步对着硬邦邦的衣服，手掌在胸前来回推动着运气，半眯着眼睛，然后气定神闲地说着“乾隆十八掌”，继而一垂接垂地捶打在衣服上，脚尖踮起在地面上用力磨蹭，拍打的衣服“欻欻”作响。秀荣无奈地叹着气数落起来，“颜龙，我看你手闲得没地方放咧。猪圈上头有一方土呢，眼见着塌哈来呢，你末咧出去站在猪圈劈面，像你刚刚一样三垂两拳头，或许那些土看见你凑吓得自己跌哈来咧。省得人整天提心吊胆，畏惧哪天塌方咧把我的过年猪压死。你外爷骂得话咧，你一天手闲的得个蝎子捉上。再末咧你去拿一块炭疙瘩洗去。手咋恁闲的！衣裳冻硬绑着呢，像你恁个捶，几哈子凑把你大头拦腰截断咧。再不行咧你对着墙打啥，说不上还能练成个铁拳头。”秀荣语气中带着点打趣开玩笑，又像是在责备，说得颜龙红着脸吐着舌头，欠美意思靸踏着鞋躲进了窑里。纷歧会儿，他又溜出来把衣服下面挂的冰棱折断放在手心里，看着它们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或者偷一块冰棱放在炉面上烧，听着水珠滋啦啦跳腾着在炉面翻腾，一会儿功夫就消失殆尽，炉面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印渍。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看着，嘴里低声念叨，“这个娃娃呀，手闲的真个得个蝎子捉上，恁一阵阵都不用停，惹得猪狗都嫌弃。”
终于又盼来了大年三十这一天，燕燕三个穿上新衣服和鞋子。整小我私家都焕然一新后，不由得相互之间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秀荣忍不住打趣他们说：“三个猴精的像没穿过新衣裳一样，说话凑好好说话么，还垫着个舌头尖尖，小心把舌头咬咧着。这两年比起前几年咱们好到哪哒去咧，你们三个年年穿得新衣服。远处不说，光在咱们庄里，谁家娃娃能像你们三个一样，过年从里到外都是新锃锃。社会是好咧，哈是有穷苦的很的人家呢，不剩咱们的也多的是。昨儿个跟集，河流里一个女人哈穿得补丁裤子，拿咧二十块钱治办年货价，看而更的恁二十块钱能买点啥，几根根韭菜就得两块多钱。我们两个从组生意开始，你们三个吃上穿上凑没受过亏损。恁几年你爸爸在预制厂里组在世，家里粮食紧缺的像鸡沟子等着掏蛋呢一样，急遽等不到领人为的时间。屋漏偏逢连阴子雨，你们三个一个一害病，凑像熏染呢一样，光到你五大跟前赊账我都欠美意思张嘴咧。唉，恁几年的日子都不知道咋过来的。快的呀，一晃凑是几年。”秀荣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燕燕，快去看你奶奶吊针挂完咧嘛，看可滚针咧着。”燕燕跨着大步跑进了窑里一看，剩余小半瓶的液体正匀速地往下滴着。王家奶奶侧着身体眯着眼睛睡着了。她前两天受了风寒，头脑犯晕涨疼，吃了两天的药不管用，便开始心烦意乱泛起了嘀咕，“往常有颔首疼脑热，改掺上一两回，吃点安乃近片凑能已往，这一回吃咧几天的药还不见好。这过年的节骨眼上还要人命价还？”一想到这里，她就畏惧自己过不去这个年。见存生前脚刚跨进门槛她就哭丧着脸骂存生是个“没良心的，不给她好好医治。”存生耐着性子指使着燕燕去喊老五来给王家奶奶挂吊针。老五背来了药箱给王家奶奶扎完针后便离开了，输完液燕燕三个无论谁都市拔针头。王家奶奶翻过身平躺着，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也一起一落。她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输液管，轻叹了一口气，“唉！一年不胜一年咧，眼见着过年着呢，骚情地洗他妈个脚倒底组啥呢。日他妈的，消薄的末项咧还！”
玉兰赶在王家奶奶过生日前回到了家里，老两口这次只把燕子带了回来。燕子已经7岁了，出落的浓眉大眼，嫩嘟嘟的嘴唇，一笑嘴角边便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玉兰两口子对燕子视若珍宝，比转明家的安子还要偏爱几分。燕子名义上是转社两口子的孩子，从小就在玉兰身边长大，加上转社两口子对燕子也淡漠疏于教养。燕子很少被领回家住，对自己的怙恃既陌生又疏远。王家奶奶从玻璃窗上看到玉兰两口子进了大门，马上眉开眼笑着下了炕，来不及拿上拐棍，赶忙扶着门框语气里带点埋怨地说：“我哈当你们忙得都没时间回来咧呢。天冷路上也欠好走，你们还领个娃，我又好着呢，恁么远跑回来组啥来咧！”燕燕转头看向王家奶奶顺着话茬笑着说：“你不是前两天凑念叨着嫌我娘没良心，光知道看孙子过日子，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到脑背后头咧。我娘来咧你又嫌人家来咧。你说你到底想让来哈是不想让来呢？”燕燕的话惹得各人都笑了。王家奶奶指着燕燕笑着骂道：“这个碎猴溜精呀！反舌起光能行。赶忙把燕子领进炉子跟前叫娃暖和着。”玉兰搀扶着王家奶奶一边进屋一边嘘寒问暖，王家奶奶眉眼里始终带着笑容。存生小声凑到玉兰女婿跟前说：“老婆子这几天想你们咧，一天听见狗叫唤，赶忙探出头看是不是你们回来咧。催着让我给你们打个电话，我想着你们也有个忙闲，另有两个娃搅哒着呢。”
秀荣随着进了屋，脚跟还没站稳，王家奶奶便敦促起来，“你快赶忙纵火去，看给组点啥饭呢。远路上来，坐咧几个小时的车，肚皮都骰空咧。”秀荣笑着开玩笑，“你看妈心偏吗？我还准备拉几句闲咧才收拾着组饭呢，妈畏惧我不给你们吃，把你们饿哈咧。”玉兰女婿连忙笑着打圆场，“不急着收拾茶饭，早上起来吃得饱饱的。”王家奶奶拉了拉衣襟，“不饿才怪呢，坐车颠簸上费人的很，你们大人不饿，燕子肚皮都饿咧。”燕子听见王家奶奶说她，抬起头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进门就跟燕燕三个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地打成了一片，一点也不羁绊。每次玉兰回老家，燕子都要随着她一块回来。对于这里，燕子一点儿也不陌生。学校还没放寒假，燕子就早早提醒玉兰，放了寒假就要回老家看老太。
正月十五这天，燕燕家里来了许多亲戚，门户上也来了不少人。存生忙着端茶倒水点烟，陪吃陪喝招呼着。秀荣系着围裙险些整天都在锅台前忙活。农村正月里的老规则，家里来了亲戚，不管有没有用饭，主人家都要招呼亲戚吃一顿茶饭。最简朴便利的就是酸汤臊子面，玉兰女婿最好吃这一口。正月十五前，存生又专门去压了一簸箕的机械面，备着十五这天招呼人。
王家奶奶特意穿上了只有年三十晚上才穿的那件印花绸子衣裳，盘腿坐在靠窗户的炕角，不停地招呼旁边的亲戚，“不喝汤咧快把面挑上。再不作假咧，一碗面凑一筷头能占几多肚子……恁个谁，不吃面咧嗑瓜子，品茗，吃花生啥……存生，你看桌子上面完咧，赶忙喊着叫往来端……”王家奶奶着急地坐在炕上不停地指挥着，生怕怠慢了亲戚。玉兰凑近王家奶奶说：“妈，你快消停坐炕上缓着，这都是个家亲戚，饭不来咧稍微缓一哈。他大舅母也在锅台上资助下饭着呢。我们都在呢，你再不要费心咧。”玉兰说着拿脱手帕给王家奶奶擦了擦嘴角的一圈白沫。王家奶奶平时最厌烦人怼她爱管闲事。换作燕燕三个说这样的话，她肯定先是一口唾沫星子溅出去，然后骂道，“去你娘的个脚把骨，牙叉骨头子上劲哈大的很，我不管闲事你们一个个咋大的？”秀荣对王家奶奶摆谱指使她招呼亲戚这一套更是有偏见。她经常当着存生面数落王家奶奶，“死老婆子爱管闲事的，老咧老咧还想像年轻时候一样把人拿刮住。”存生偶尔也劈面怼王家奶奶，说她“咸吃萝卜淡费心”，让她吃饱了牢固坐着。王家奶奶劈面阴冷静脸不说话，等存生出去了她才一小我私家破口痛骂，“去你妈的个！都一个个能成咧，开始嫌我话多爱管闲事咧。你吾凑是我荒山上拾哈的！没前程的样子，耳根子软的，女人枕头旁边煽点风，你凑能把半架山点着……”燕燕听见了就把原话传给了秀荣。秀荣笑着打趣存生说：“你妈说你是荒山上拾哈的，耳根子软的是拿泥糊出来的。”存生抽着下嘴唇“啧啧啧”地咋吧嘴，乜斜着眼睛瞪着秀荣也不反驳。燕燕想弄清楚到底存生是不是捡来的。等到王家奶奶使唤她干完活，她便趁着时机向王家奶奶求证，获得的答案都是王家奶奶斩钉截铁的肯定。燕燕更纳闷了，既然不是亲生的，王家奶奶为什么另家时还要随着存生过活，还帮他们带孩子，照料家里巨细事宜。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陪同着她渡过了好几个童年。
草窑旁边的墙根底下，堆放着晚上迎社火燃剩的鞭炮渣子。燕燕和小燕头凑在一起，人手拿一根短树枝拨弄挑捡着没有燃尽的鞭炮。颜龙把没有了火捻子的拦腰折断，倒出里面灰色的火药，摆放成了一条弯曲的火线，抬头问，“哈有吗？寻不哈凑不要咧，这些都够咧，等着我去点一根香拿来给你们两个露一手。”说话间颜龙起身跑进了窑洞，拿出一根燃烧正旺的香条出来，边走边用嘴不停地吹，香头露出一点红红的火渣。小燕胆子小，赶忙退后几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燕燕嗔怪小燕，“这又不是放炮呢，能给你啪啪啪响动一两声，这是火药没有响声。你看你恁个屁胆子，先把耳朵一捂。颜龙，快拿来点，墙根底下背光颜色亮。”颜龙蹲下把身子前倾，吹了一口香赶忙靠近火药，随着一阵呲啦啦的声响，淡蓝色的火苗顺着摆好的队形向前飞跃燃烧去，一会儿的功夫就燃烧殆尽，地上留下一条灰玄色的海浪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颜龙自得地笑道：“咋木个？这个厉害吧，现在是白昼如果放到晚上点着颜色另有红的、蓝的，看起来更刺激。我给你们说，今年三十晚上我们跟上去贺年，走到岁成大各人，燕霞连军子拾了一大把没有捻子的炮，我们把火药倒出来在地上摆咧个蛇样子，点燃胡悦目呢。你们知道兵兵的脸上咋回事吗？”燕燕和小燕摇摇头，颜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兵兵拿了一根大炮放雪堆里点，点着咧啥急遽不响。兵兵刚走到跟前准备看呢啥，没料想炮渣子从雪堆里蹦出来，兵兵一哈子把脸捂上连嚎带喊跳起来咧。福祥高高喝咧个二麻杆子，出来看咧一哈没啥要紧的，凑是脸上烫了几个水泡。高高舌头卷上把我们挨齐骂咧一顿，哈把兵兵踢咧两脚。”燕燕听罢拿苕帚把垃圾扫到墙角，“你们还不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看曹龙恁天来，手掌伸开成啥样子咧，熏得黄哇哇的像爸爸吸烟的手指头一样，他哈耍大拿拿得手里放大炮，小心看哈把指头炸没咧呢。”燕燕指着颜龙脑门警告，“你个二杆子可不敢逞能，没听外奶说，他们庄里谁放炮把大拇指头都炸断咧。”燕燕想起被鞭炮炸的情景，满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哎妈呀，想起来都头皮子发麻呢，凑是吗？圆蛋，”燕燕转头看向小燕。小燕撇撇嘴，头像拨浪鼓一样点着说：“恁都是些愣怂二杆子！大人放炮都要拿个棍子吊起来，他们还耍大拿呢，活该！”小燕转头拿拳头推搡了颜龙一把，“你可不敢逞能，小心我给妈起诉，叫你再顶砖头我可不管。万一把手指头炸断咧，你娃连媳妇都寻不哈，咱们王家凑断子绝孙咧。”燕燕连忙在地上“呸呸呸”地吐唾沫，完了拿脚在地上踩几下，推了小燕一把说：“我说你把书念到头里头去咧你还狡辩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把你个白糖，手指头断咧至于断子绝孙吗？大不了凑是娶个丑媳妇子。你看电视上演的，缺胳膊断腿的不是照样娶媳妇呢。”颜龙手掌撑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你们两个快把恁乌鸦嘴夹紧，越扯越远咧。我手指头不是好好的嘛！”颜龙晃悠着自己的指头，“奶奶都说咧，把你们两个卖咧才给我换媳妇呢。把圆蛋卖到贾万善家，恁可是咱们塬上的万元户，一上贾洼坡头，谁都知道梨花塬上有个贾万善。把燕燕再卖到下川里财栋家，给恁家的瓜儿子当媳妇，能多要点彩礼钱。”颜龙话锋一转，“要害问题是啥你们知道吗？你们两个这么个怂势样子人家怕看不上！哈哈哈！这叫白昼做梦！”颜龙说罢故意挤着眼窝吐出舌头来回摇摆，一副开溜的架势。燕燕横眉冷对瞪着颜龙，随手抄了起扫帚。颜龙像兔子一样撒腿就向洞门跑去。燕燕紧追了出去，嘴里骂着，“我看你娃把屎吃得多咧，皮紧的欠日噘呢。”小燕在原地跺了两下脚，甩着胳膊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向窑里走去，边走边高声嚷叫起来，“奶奶，你是不是说着要把我们卖咧给颜龙换媳妇呢？还要把我卖到贾洼里去呢？要去你去，我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