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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十一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4977 2021-03-10 10:00:06

  深秋的夜晚,蛐蛐在院子里不停地鸣叫着。燕燕一家都守在正窑里边看电视边挼玉米。秋冬农闲正是给牛贴膘的时候,存生两口子还盘算着把大牛喂肥,趁着年前卖个好价钱呢。家里喂牛的绊料都快见底了,就等着玉米下来掺和上给牛粉料。

  王家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面前的簸箕里堆满了玉米棒子。她总是专心致志地揉搓着玉米,偶尔抬起眼皮瞅一眼电视。她右手拿着一个玉米芯子,搭在左手的玉米棒子上熟练地刮蹭着,玉米粒四散溅落在簸箕和油布上。小燕和颜龙跪在簸箕旁边捡拾着溅到炕上的玉米粒。秀荣坐在凳子上,双腿中间夹着一个蛇皮袋子,眼睛盯着电视看,手底下挼玉米的活儿丝毫没有延误。燕燕站在秀荣劈面,只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看,就把手里的玉米忘了,秀荣不停地提醒:“眼睛看手底哈不要停啥。”

  存生提了一笼玉米棒子进来,坐在凳子上拿着一个尖锥子从玉米中间戳出几道口子,喊着小燕和颜龙给王家奶奶和秀荣各抱一些已往。戳得差不多能供住他们,存生又拿着蛇皮袋子装簸箕里的玉米粒,把装满的玉米袋子提出去摆放在门外,又提着笼出去装玉米。他刚走到玉米架前站定,一只老鼠嗖得从他脚下窜了已往,存生反映快,追赶着准备一脚踩死。老鼠慌不择路,一头从没有上紧门的偏窑门缝里钻了进去。存生连忙喊起来:“快出来打老鼠咧,跑偏窑里去咧。”

  秀荣急遽跑了出来,顺手在墙角抄起一根火棍。燕燕也随着跑到院子里,小燕和颜龙着急遽慌地靸踏着鞋子跑了出来。

  存生和秀荣关上了窑门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只要偏窑里没有打洞,老鼠肯定跑不了。燕燕三个兴奋地跳起来趴在窗台上看。你拉一把,她拽一把,争抢着跳高看热闹。颜龙索性搬来了一个高的木凳子站在上面看。存生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一根短木棍在柜子和粮食袋子之间边敲打边找。秀荣手里紧握着棍子半蹲身躯,期待着存生把老鼠赶出来她好一棍索命。见存生找寻了半天没有下落,秀荣让他拨弄柜子下面的一堆鞋子,她预料到老鼠就藏在鞋哐啷里。存生刚一棍子戳进去,老鼠蹴遛一下跑了出来准备沿着炕边逃生。存生赶忙喊:“快打!”

  说时迟那时快,秀荣看见老鼠出来,抡起棍子对着老鼠就是一顿猛打,没打准时敲得炕墙啪啪地响。老鼠嗞嗞地嚎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气,尾巴还在脱在地上转动。存生上前又一棍子打在老鼠头上,老鼠马上身子耷拉了下来,尾巴一动不动了。存生提起老鼠就往外走,丢在洞门口的垃圾堆旁,双手叉腰对着老鼠骂骂咧咧:“叫你祸殃!最后还不是见咧阎王咧。明儿个拿去给婷婷家猫喂去。”

  燕燕三个随着已往围着老鼠四下审察。秀荣远远地看着老鼠说:“你看这个老鼠圆咕隆咚吃得肥囊囊的,恁不知道糟蹋咧几个玉米棒子。这哈猫得宝藏咧!”

  存生笑着说:“说起来咱们家里看咧两个猫,老鼠反蛋着呢不见拉一个老鼠。”

  秀荣泯着嘴也随着笑道:“唉咦!你个庆怂没啥说上咧!你试去给你妈说去,看不抡起手里的玉米棒子砸到你头上。”

  小燕听到存生和秀荣这样说,一溜烟地跑进窑里给王家奶奶起诉:“奶奶,我爸爸说咱们家里看咧两个猫都不拉老鼠。咱们家里两个猫在哪哒呢?”

  王家奶奶低着头继续她手里的活,淡淡地说了句:“你爸恁是打咧个老鼠尾巴翘到天上咧。”

  存生听到了王家奶奶说的话,头缩在脖子里泯着嘴笑起来,指着跑出来的小燕笑道:“光说人家两个联合起来捶你呢,你奏是个煽风焚烧的,听风奏下雨,瓜不痴痴得光爱反舌起诉。”

  小燕撅着嘴嘟哝:“横竖你说来!”颜龙和燕燕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也随着嚷叫起来:“咱们家里看咧两个猫都不拉老鼠。”燕燕三个一边喵喵喵地学着猫叫,故意把手撕扯着脸庞,塌腰学猫的样子满院子转悠。秀荣强忍着笑厉声喝道:“赶忙往进走着挼玉米,院子里灯泡子大,开得时间长咧费电的,赶忙挼几袋子够给牛粉料咧撂过。”说罢随着存生进了窑洞。看他们进去,燕燕和小燕不约而同地并排坐在墙根底下尿尿。颜龙故意挺着肚子把尿使劲地往墙上撒,零星的尿液溅在了燕燕和小燕身上,两小我私家齐声叫嚷起来:“颜龙,你日眼死咧!把尿都溅我们身上咧。”

  颜龙笑着提起裤子就往里面跑,快跑到门槛跟前时突然转身指着牛圈门口喊:“看!那哒有个鬼!”

  燕燕和小燕同时抬头望已往,牛圈门口的院墙被灯光遮挡得越发漆黑,墙角那些崎岖错落的椽木,背着光更像是高矮纷歧的胖乎乎的身影向她们迫近,小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尿都溅到了手上,她连忙提着裤子“妈”一声就往窑里跑。燕燕经小燕一吓唬,脑海里都是“鬼打墙”的场景,一旁的肩膀像是被人拍了一下,随即“妈”的一声撒腿就跑,远远地跳进门槛关了门,嘴里嚷嚷着:“鬼来咧!”

  秀荣看了一眼骂道:“她这个妈妈啥!大惊小怪地胡喊叫啥着呢,哪哒有个鬼呢。你们吱哩哇啦的,有个鬼都叫你们吓跑咧。”

  存生随着赞同:“这几个娃娃呀!精怪的。院子里灯都亮着呢,有个啥畏惧的,咋咋呼呼的还不是作精着呢。”

  王家奶奶在炕上接着说:“三个白昼不自稳,有点时间奏爬山遛洼胡猴。这个颜龙胆子还大,跟上曹龙这一伙钻沟里的隧道着呢,咋不畏惧从蛇窝里钻进去。一到晚上个个都成怂包屁胆子咧。人都不畏惧可畏惧个鬼呢!”燕燕和小燕惊魂未定,颜龙挤眉弄眼朝王家奶奶做着鬼脸,三小我私家相视而笑没人敢说话。王家奶奶又接着说,“而更世道好的,家家通电,晚上电灯泡亮得能照着剪指甲,走路嫌黑还要拿个手电筒。以前人恓惶的,光煤油灯底哈点亮亮,黑灯瞎火的还要给娃娃缝补衣裳纳鞋底,女人家可怜的都熬成泪眼子咧,一见太阳光眼泪奏扑簇簇地长淌呢。你看你王沟里奶奶可怜嘛,而更瞎眼窝的啥都看不清,叫儿孙们一个个都把她嫌弃嘟囔的。年轻的时候把罪受咧,老咧老咧都活成累赘咧。人活一世白的。”

  王家奶奶停住了话,手里的活还在继续着,只听得揉搓玉米的声音和电视剧里广告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燕燕依偎在快要装满的玉米袋子上,手里搓着玉米,半眯着眼睛,学着王沟老婆平日里看人的样子,眼皮不停地扑闪,试图翻白眼瞅人。秀荣觉得王家奶奶话里头有话,抬头看了一眼存生,存生忙在世戳玉米丝毫没有注意到。

  秀荣整天掐指头盼着白庙赶集的日子。她想趁着天气大冷之前把剩下的四件风衣都酿成现钱。那四件衣服堆放在柜子上就像一座山,秀荣只要看见就不由被压得胸口沉闷。存生宽慰她留着穿她又舍不得,只有酿成钱装进腰包她才觉得这一口气能顺畅。

  总算到了白庙集。秀荣逢人就吆喝着“自制处置惩罚给钱奏卖”。她要价60元,大多数买主都抱着捡自制的心态,张口就还一半的价。有其中年妇女试了又试,拿着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一本正经地开了15元的价,气得秀荣一把抢过衣服,没给好声气地冷笑道:“你恁钱怕是美元!你看哪哒另有不要钱的自制,赶忙拾去。”中年妇女嘴里嘟囔着脏话走远了,秀荣也一边骂着一边把衣服挂了起来。

  秀荣无心吆喝叫卖了,索性背着手绕着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方面缓解一下心中的郁气,一方面也视察着周围的生意。她注意到斜劈面有一对城里人妆扮的匹俦,开着一辆四轮拉货车。一张钢丝床上上整齐地摆放着种种线衣、内裤、袜子、刷子等日用小百货。到她摊位跟前的多数还都是实心买主,也有那叼嘴的主顾,为一两毛钱一番死缠硬磨,最后也都笑着摸起了口袋。秀荣边走边留心听着,心里不停地思量起来:“一双袜子一块五,最几多个一两毛钱也奏能卖,卖一双最少也应该能挣个三四毛钱。像燕燕她爸说的,卖零碎小工具虽然挣得钱少,但是摊得资本也少呀,要害它还不外时,这奏省心多咧。不像卖女人衣裳,样子一年一年更新得也快。而更的农民眼头也高咧,恁老回回女人一个个看着穿着洋求不睬的,动不动一张嘴还要穿个流行的样式。眼看着剩四件衣裳,人没挑头奏欠好卖咧,卖的人后心子都胀。不行也拿上些零碎工具卖,别人能卖我奏能卖么。退一万步想,卖不出去咧留着家里用也能成。家里大人娃娃的内衣零碎还不是都掏钱买着呢。”

  想到这里,秀荣心下觉得豁然开朗。看着城里男人满脸笑意地跟主顾讨价还价,秀荣又在心里埋怨起存生来:“同样是男人,咱们男人咋奏连人家男人纷歧样。咱们男人只要给你帮上把摊子撑开,沟子上奏像把燕麦芒钻上咧一样,一阵阵奏不见影行咧。组个生意像组贼一样躲着熟人,碰见把他尴尬得还抹不开面皮。瞅一哈人家恁男人,女人车兜兜里一趟,人家笑盈盈地卖货着呢。唉,咋说呢!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

  看到城里女人坐到了摊位前,秀荣径直走向他们摊位前笑着搭讪:“姐,我转来转去,百货摊子上还奏要数你生意好。你人长得俊,眼光好拿的这货也好。”城里女人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说:“好啥着呢,卖百货小零碎的都是一个地方的货。生意么,一天好一天欠好的,还不是全凭运气着呢。”

  城里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头棕栗色的大花海浪卷,浓眉大眼皮肤紧致,脸面上抹着一层厚厚的粉底,脖颈处一片黑红,显得脖子上的金项链昏暗无光。一双细皮嫩肉的手,长长的手指甲上涂着红通通的指甲油,一看就是没下过苦的人。

  旁边摊位上的几个女人也都趁着没主顾,一起凑过来聊天闲话。秀荣看着城里女人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着说:“你看人家城里人的手,细皮嫩肉的多悦目,咱们这手像老鸦爪子一样奏不敢往出伸。”秀荣的话把旁边的几个女人都惹笑了。城里女人坐在靠背凳子上,手里端着茶缸子慢悠悠地吸溜了一口,转头吐掉茶叶说:“唉,城里人乡里人着,还不是都活一世人。我们不像你们有几亩地,城里人吃个馍馍都得花钱买。没个事情再不做点小生意家里缴销不住。我们做生意年代也多咧,平凉城里哪个集我们都跟过。咱们这小本买卖么,挣大钱去没指望,光能糊个嘴。”随后城里女人又问秀荣,“我看你风衣前几集还卖得好,卖完咧咋么也不见进货?货卖堆山这话我试得不爱试咧。买主的眼睛比恁狗鼻子还灵,摊子上一没有货,这一天生意就是不行。”

  旁边的摊主都七嘴八舌地认同城里女人的看法,建议秀荣赶忙进货。秀荣腼腆地笑着说:“我才摸着石头过河试当着呢。这衣裳是去兰州浪顺便带咧几件试一哈。卖的剩这几件直接卖不动咧,今儿个看着推秃顶咧。我们掌柜的拉拢着叫我卖像你们这零碎呢,我正愁得没个主意。”

  城里女人又抿了一口茶拧紧瓶盖说:“唉,咋说呢,啥生意都欠好做,我们都做生意十来年咧。几架塬上跑遍咧,最远的跑到彭阳。钱不知道挣下咧没有,把路跑下咧。现在做生意啥行道手都稠。”

  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赞同着“奏是奏是”。秀荣随手摸着一条线裤说:“这棉线裤子摸上还软和。你们这零碎也都是兰州东部批发市场的货吗?我看着恁里头啥也都有呢,头蒙哈进去晕乎得奏不知道出来咧。”

  一旁的胖女人转头吐了一口痰,抹了抹嘴巴“咦”一声拍着秀荣的肩膀说:“他姨!一看你都是个新手。咱们这到底离西安城近么!恁康复路市场比东部市场大到哪哒去咧。我去咧五六回着急都辨不来偏向。不管你卖啥,西安的运费缴销啥都比兰州划算么。”几个女人一边照料着自己的生意,一边叽叽喳喳地拉呱着进货途中遇到的影象犹新的事儿。秀荣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紧张得心里咯噔一下,时而被说得捧腹大笑。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市场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有的人都开始收拾着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了。秀荣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劈面的城里人说:“我今儿个把先人亏咧!白啦啦地磨咧一天洋工。家里牛都吃得没草咧,早知道不剩我铡草去咧。这把他娘娘的,真的推咧个秃顶。”

  城里男人都开始整理收摊了。城里女人手里抱着个茶杯子,笑着慰藉秀荣:“正常的很!我们这么大个摊子,有时一天连油钱都挣不出来。做生意呢么,就要把心态放好呢。它今儿个不挣明儿个就捞回来咧。总之一句话,老天爷不亏下苦的人。不管卖啥都要有货呢,赶忙先进货。要卖小零碎就要去西安城,兰州的拿回来不挣钱。”摊位前走来了一个主顾,城里女人忙着招呼去了。秀荣走得时候谢谢地对城里两口子说道:“姐,我先回咧。今儿个虽说推秃顶咧,跟你们几个拉闲也把见识涨咧,这跟我把衣裳卖出去一样兴奋。”

  回家的路上,秀荣心里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感,就像这个季节的树木和庄稼地一样清冷和荒芜。杨树的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千疮百孔,红黄相间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一阵冷风吹过,叶子随风飘零,打着旋儿落到了旁边的杂草丛中。柳树的叶子虽然看起来已憔悴不堪,却另有些许深绿没有完全变得枯黄。等到深秋冬初,一场凄风寒雨事后,又该到人背着背篓扫落叶的时候了。放眼望去,只有四五块地里的玉米杆还直挺挺地站在地里,干枯的叶子耷拉着脑袋,没有了果实它们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另有几户人家地里的玉米杆绑成捆堆放着,有的被风刮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这些地大多都是邻近的小城和张庄村的,回民近几年大多都跟风进城做了生意,买卖好挣了钱自然对庄稼的营务就不那么上心了。秀荣长出了一口气诉苦道:“他娘娘的!同样是组生意,人家组个啥都能把钱挣哈,咱们组个啥咋奏恁难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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