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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山花无数开

十一

陌上山花无数开 三点余禾 2111 2020-10-12 11:30:15

  这段时间,存生和秀荣两口子一直在新地方上忙活,他们正在挖通向院子的门洞。新地方紧邻老地方,存生两口子一天除了回老地方吃两顿饭睡个觉,大部门时间都在新地方干活。

  架子车贴放在靠墙的位置,存生一只脚踩在车沿边,一只脚踩在圪塄上,抡起镢头从上往下把土往架子车厢里挖。秀荣正在下面用铁掀铲地上的土。她戴着存生深蓝色的前进帽用来遮土,帽顶上照旧落了一层浮土,眉毛也酿成了灰白色。尽管她特意用一块薄纱巾包裹着脸,鼻孔照旧染成了黑乎乎的两个小洞。存生转过身把一大块土疙瘩铲进车厢,看了一眼秀荣“哼哼”了两声笑道:“你这个怂样子有点像小说里恁个白眉大侠,奏是人家没有你鼻孔黑。你大你妈给你起的这名字攒劲。猫儿!越看越像个黑猫,眉毛连眼眨毛上粘咧一层土越倒毛爪爪的!”

  秀荣拉下沙巾吐了一口泥痰,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倒底骚情的很!组活不乏,另有心劲耍笑人呢。你看你成啥咧,鼻梁上堆咧一堆土,把皮脸上的疙瘩印渍都遮得没有咧。”

  存生笑嘻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手掌心来回抹了两把脸说:“一心想着赶秋后住新地方呢,给个家组活倒底有心劲呢么。等把地方安置好咧,再挣几年钱咱们也买个电视机,把腰躺炕上展平看电视恁才叫一个受殷。这几天坐老各人板凳上趁着看《西游记》呢,把我沟蛋子都沿得疼。”存生说完在手掌心唾了口唾沫揉搓了几下又开始挖土。秀荣翻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白吃枣你还嫌核大呢,嫌沟子疼咋不躺到咱们家里炕上,沟子亲的还要看哈个电视,还要把三个娃娃曳伙上呢。你看我奏不眼馋!把个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有个啥看头呢,我碎着听大人讲古经都听得熟汤气咧!”

  存生“哟”了一声说道:“愣怂!《西游记》不光三打白骨精,不说大人咧,连燕燕这些娃娃伙都爱看。恁歌子唱得也好听,你听着我给你来几句。”存生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唱起来,“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咋么个?好听着吗?咱们也像唐僧一样,啥时候把新窑住上啥时候奏把经取上咧。快!沟子撅起加油干!”存生往掌心唾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又开始挥舞起镢头。

  存生唱的歌惹得秀荣又歪斜眼睛又撇嘴,硬是憋着没笑出来,她转眼瞅了一眼周围说:“不知道的人还当狼嚎呢!我发现你一天光知道穷潇洒。咱们住处没住处,还随处寻着看电视着呢,还显摆你看过孙悟空!怂心不操照旧个穷乐活。”

  存生一边挖土一边说:“你看你说的,乐活一天是一天。这不是沟子撅起来挖地方着呢嘛!咋么还怂心不操?眼下重点奏是收拾地方,然后再挣钱买个电视机。恁是个好工具,以后条件好咧我还想着给你买个缝纫机呢,结婚时穷得买不起,不管啥时候,欠你的账一定要结清呢。”存生从架子车上跳下来拉着架子车去倒土,秀荣随着车子,边走边说:“半天奏听你说咧一句人话!你看咱们庄里奏落连咧咱们连永生家。用饭的嘴多产粮的地少,日子过得青黄不接。这他娘娘的!喊叫着按人口重新拉地价,咋不见音信呐。把地一分奏好咧,咱们六小我私家都要有地,种哈的粮食吃不完还能存点,恁时候也奏没而更这么紧巴咧。”

  一路念叨着就到了沟边,秀荣拔起挡板,存生把土从沟里倒了下去,骰了几下车子,说:“奏是,地一分咱们奏松活咧。”存生说完鼻孔出着气又苦笑着道,“哼!恁些婆娘给我起咧个老田主,看把地一分能成个田主嘛!”秀荣接过话茬:“你奏恁个大鼻子另有点像田主,其余都是冒牌货。”说着把挡板放回去按好,掀着车子上了坡道。存生给自己干活总是有说不出的快意,使不完的劲,一到平地上他又拉长嗓子不着调地唱了起来:“妹妹你斗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秀荣跟在后面笑着骂他是个“胡骚情。”

  自从存柱家有了电视机,每天下午七点,存柱都雷打不动地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只要听见熟悉的音乐,燕燕三个脚一展就凑到了窑门口,随着存柱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新闻,似乎他们也能听得懂似的。

  存柱家的正窑门朝东方,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光就把院墙一分两半,明亮处越来越多,徐徐地从院子里映下来。燕燕领着小燕和颜龙站在墙角,定定地等着阳光重新顶照射到脚底下。地上的亮光越来越多,和没有照到的地方形成了一条阴阳线,他们三个就以这条线为主嘻嘻哈哈两边来回跳。随着阴阳线的转移,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们三个就乐此不疲地从存柱家跳到了王家奶奶睡的中窑门口。头顶一团云遮住了太阳,院子里的阴阳线马上消失不见,这也不影响他们三个的兴致。他们又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玩狗撵兔的游戏。

  自从那年燕燕掉进涝坝后,存生就拉土埋平了涝坝,还在周围打了一圈土墙,王家奶奶在里面种了些菜。她正在院墙内掐韭苔,旁边几杆长老了的香菜开着白色的小花,一只白蝴蝶轻盈地飞过,在花朵上稍作停留又煽动翅膀飞远了。黄色的金针花散发出浓郁的幽香。燕燕双手撑墙一跃而起,脚一抬就爬上了墙,站在墙头上撑起胳膊保持平衡,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惹得小燕和颜龙跃跃欲试,但总是爬不上去。王家奶奶抬头看到便骂起来:“燕燕,我把你个猴溜精,你看你争三嘛!小心一头从墙上栽哈来把牙拌跌咧着。你快哈去嘛你!惹导的恁两个要跟上胡整。你看你惹个麻哒,人家回来不捶你才怪呢!”

  燕燕听惯了王家奶奶的唠叨,已经变得麻皮了。只见她蹲下身子叉开双腿骑在了墙头上,嘴里“驾驾驾”地嘟哝着,两腿夹在墙上踢蹬着脚,做出一副骑马的架势,故意惹导着小燕和颜龙。

  颜龙试了几下跳不上去,索性进窑搬来一个小木凳,靠墙摆放好,小燕见状连忙把颜龙扶上了墙头。“颜龙,我把你扶上去,你把我拉一哈,咱们一哒骑大马。”小燕说道。颜龙随口应承:“嗯,能行,我上去咧拉你。”小燕往旁边挪了一下凳子,踩在上面爬到了墙头。三个一起蹬着脚“驾驾驾”地边喊边笑。王家奶奶叹了一口气又骂起来:“这三个娃把人说的话当秋风过耳着呢。你们嫌裤裆不得烂吗?这哈裤裆开咧我也不管,你们都穿开裆裤跑去。燕燕,你到底把恁省心些啥!你们三个耍得没耍头咧,骑墙头上把裤裆往烂磨。”燕燕三个置若罔闻,依旧兴高采烈地在墙头上喊叫。一个搂着一个的腰,燕燕摘了一朵金针花在前边挥舞指挥,三小我私家整齐地踢蹬着腿脚骑大马。

  存柱媳妇跨出门槛,看见一个铁牛正往门道眼里爬,高声喊起来:“颜龙,你来看这是个啥?来!捉去给你当花媳妇去。”

  “在哪哒呢?我看是个啥。”燕燕簇溜一下从墙上爬下来往过跑。小燕急遽喊道:“姐姐,把我扶一哈,我也要哈来。”颜龙二话不说斜着身子就溜了下来,把凳子支给小燕让她踩着凳子自己下。

  燕燕三个头凑到一起看着这只翅膀上充满白点的铁牛慢慢地从门道眼往窑里爬。它并不细长的腿上充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两条触角不停地在空中挥舞,钳子一样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副随时准备自我防御的架势。燕燕找来一小段树枝把它拨到了院子中间。这只铁牛乱了阵脚,加速脚步开始逃窜。

  “颜龙,捏住角提上晚上睡觉时放你被窝里。”存柱媳妇咧着嘴笑着逗颜龙说。

  颜龙伸手准备去捉,刚把手伸已往,存柱媳妇就笑着喊道:“咬!”惊得颜龙赶忙缩回手背到后面,抬起头吐出舌头憨憨地看着存柱媳妇。存柱媳妇走过来摸着颜龙的秃顶笑道:“原来你才是个屁胆子么,还没捉呢奏吓得缩回去咧!”说笑着又撩起围裙进了窑洞。小燕怂恿燕燕:“姐姐,你捉上走,粪场那哒恁杨树上多的很,咱们寻个饼(瓶)子装起来。”

  燕燕挪到铁牛身后,小心翼翼地伸手靠近,一把捏住它长长的触角提了起来。铁牛的脚在半空中挣扎着,嘴巴张合得更猛烈了。小燕跑去堆放杂物的墙角,找来一个裂了漏洞的罐头瓶子。燕燕把铁牛丢进瓶子里,抱着罐头瓶就跑出了大门洞。

  粪场上的白杨树个个树干粗壮挺拔。每到夏季来临,杨树上充满了乱爬乱飞的铁牛。它们有的趴在树干上吸食树皮上的汁液,有的吃杨树宽厚的树叶,树干渗出一道道褐色的排泄物,像是杨树受不了疼痛哭泣的眼泪。捉铁牛也成了孩子们的一项游戏。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候树上的铁牛也最多。燕燕他们人手一棍,把树干上够获得的铁牛拨下来,有的被装在罐头瓶里,有的被弄断几条腿,放它们在地面上颠簸打滚。栓牛用棍子在地上掏了一个小坑,把抓来的铁牛丢进去,一帮孩子围成一圈,寓目铁牛在坑里相互拥挤踩踏,争相往上攀爬。快爬上地面时,他们又用棍子戳下去,爬上来戳下去,直到没了兴致,才用脚把土靸进去,土堆被挣扎的铁牛蜂拥着浮动,他们踩在上面使劲地跳跃,直到地面平坦如初。

  小燕胆子最小,缩在后面看着,燕燕故意捉起一只铁牛冒充要放在小燕头上。还没等靠近,小燕捂着头撇着嘴,“妈呀”一声号叫起来,边哭边喊着进去起诉:“妈!妈!我姐姐拿铁牛鸟(咬)我呢,呜呜呜……”“我没有咬她,只是装着吓唬她呢,”燕燕拉长嗓子给自己辩解,心里把小燕恨得牙痒痒。她总是喜欢以“大王”自居,如果小燕和颜龙不听她的话,她就捉个铁牛吓唬他们俩:“我是个山大王,谁不听话我奏放铁牛咬谁。谁起诉我奏悄悄把铁牛放谁脖子里。”大多数时候,小燕和颜龙照旧习惯于顺从燕燕,迫于燕燕的威胁总是言听计从。谁让他们两个胆子小,不敢捉铁牛呢。

  秀梅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那个她心仪的工具。三转一响的彩礼全部置办的齐全。婆家公公是塬上颇有名气的阴阳。家里弟兄三个,秀梅女婿银银排行老二,老大和老三子承父业,唯独银银例外。起初,在秀梅公公的再三劝说下,银银随着学了一段时间的经文。跟了几场子下来他又觉得念经太过枯燥无味便作而已。整天里好逸恶劳,就喜欢和庄里几个爱吹牛喝酒的在一起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秀梅出嫁的前些天,秀荣和秀琴都来娘家资助料理。秀琴越发的消瘦,干一点体力活就得缓三缓。熊家老婆心疼地念叨:“脸鹤发发的,我咋么看着你像病重一样。有个病可不敢硬撑。家里啥都殷实的,奏把你一小我私家苦咧。家里的药不中用咧,奏让秋霞她大领城里好好检查一哈,看到底咋来么。整天抱个药罐罐又不见好,看把人消磨成啥样子咧。”

  秀琴勉强地挤了个微笑说:“我试着好着呢,奏是见组活容易乏困。去年个进城看咧,奏是喂亓病,开咧些药吃咧也没收效。秋霞她大说,胃要慢慢调治呢。不疼的时候还好,疼起来我奏叫秋霞连张龙换着给我揉噶,把两个娃都揉愁咧。”

  秀荣赶忙提醒道:“姐姐,小病有时拖成大病呢。不行你们再去趟城里,到专院好好检查一哈,你胃疼断断续续地都拖咧几年咧么。”“奏是”,熊家老婆和秀梅同时说道。

  秀琴挪了一下身子打起精神说:“我思量着等秀梅把婚结咧,哪天闲咧再去城里看一哈呢。这几天还没有犯过疼,我感受像好咧。”

  熊家老婆接着话茬说:“年轻人么,查出啥病对症治疗恁好得快着呢。你们又不是缺钱进不起医院。啥时候人都比钱重要,没有人咧钱奏是几张废纸,人好着比啥都强。”

  “我知道呢,妈,我也不是舍不得花钱。完咧我奏去检查,肯定没有啥大病,你们再不大惊小怪咧。”秀琴故作轻松地说道。

  秀梅站在炕上试着新买回来的衣服,拧来扭去地问她两个姐姐,这个悦目照旧恁个悦目。秀荣不耐烦地笑道:“猴溜精呀!非得叫人说个悦目有啥意思呢。我们燕燕她奶奶经常说,人俊咧头上顶个屎毡子都悦目。你人长得俊,把麻包披身上都悦目着呢。”

  秀梅自得地扭头撇着嘴,说:“我觉得我们银银也长得攒劲着呢,个子高挑,五官上棱角明白,眼睛大、鼻子挺、嘴型也悦目。”秀梅说完,臊得拿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脸。

  熊家老婆呸地朝秀梅唾了一口骂:“她这个妈!皮脸比你大脚把骨上死皮还厚,不嫌怕羞!没过门呢,奏把你恁个先人夸得连花一样。男人家长得悦目欠悦目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稀罕女人会过日子会抓钱呢,你奏稀罕人家长得俊。长得俊能当饭吃吗?”

  秀荣也随着劝说起来:“你长得也不差!再不稀罕你恁个大大咧,心里再稀罕嘴上都不能说出来,要人家稀罕你呢。我咋么觉得这个女子上赶着嫁呢一样。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在长相上。”秀梅嘟囔着嘴随口噢地应付了一声,又脱下外套试穿起另一件呢子面料的碎花罩衣。

  秀梅出嫁后和婆婆公公另有小叔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婆婆的严厉教导和银银的怂心不操总是让她觉得难以融入,三天两头逮着空她就往娘家门上跑。当从熊家老婆嘴里得知秀琴已经病入膏肓时,她张大嘴巴半天了不知道合拢,自己的一腔怨气都被惊散了。熊家老婆打发她叫上秀荣一道去双庙看看秀琴。

  秀梅来到秀荣家新地方,看到存生和秀荣正在拉土,还没开口眼泪扑簌簌地划过脸庞。她带着哭声喊了一声姐姐,随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秀荣见状心里一个激灵,赶忙停下手里的活问道:“咋咧呐?你号着咋来?银银打你咧吗?咦——把恁个畜牲,结婚几天奏学会打女人咧。”

  秀梅抹了一把眼泪哭泣着说:“不是我,我好着呢。是大姐姐,我刚刚从熊渠妈那过来。”

  秀荣马上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险些可以断定是秀琴的病欠好了,急切地追问:“大姐姐咋么来?”

  秀梅哽咽地说道:“妈说,大姐夫昨儿个去熊渠说,大姐姐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姐姐是胃癌晚期,医院都不要咧,让姐夫领回去,说是想吃啥吃啥去呢。”说完,秀梅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高声哭了起来。

  秀荣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屁股靠在架子车上,秀琴的种种好就像演影戏一样徐徐从她脑海中浮过。秀荣虽然预感应了,可是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是真的。那么年轻的一小我私家咋还能得个癌症?

  秀梅抽噎了一阵抬起头抹着眼睛说:“妈说,他们家里人没有给姐姐说她的病情,姐姐还蒙在鼓里呢。妈叫咱们两个装着浪门子去看一哈人,不要叫姐姐看出来。”

  秀荣一骨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恁咱们两个赶忙看走。我也没心思组活咧,叫你姐夫一小我私家慢慢磨去。”

  “还组啥活呢!你们两个赶忙看去,人去多咧也欠好。你们两个去咧一定展展妥妥的,不要让病人察觉出来。你们女人家恁眼窝子浅的很,不敢嘴没张呢,尿水子先长淌。”存生嘱咐说。

  “看你说的,我们又不是碎娃娃,掂量不来轻重。你看我脏的,叫我回去换个衣裳咱们走。”秀荣一边走一边拍身上的土,取下纱巾把脸抹了几把,和秀梅肩并肩穿过了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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