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上官府，小花厅

　　面容僵硬的上官翼收了左手，转身面向府院中的一颗老榆树，停止了失控地呵叱，微微含胸、背着手，立在那里不动。

　　细雨后的秋爽，并未带给许盈盈太多愉悦。她右手护着被打的手臂，一时间没能从刚刚自己的惊呼声中镇定下来，委屈和气恼让她润白的面色，异常地涨红，似乎暑热没有褪去的屋檐。

　　整个下午，她脑子一直嗡嗡乱响。

　　先是大管家上官礼带着仆人冲进她的卧房搜检，然后是面对医生人慕容礼英的厉声质问，最后等来家主上官翼这嫌恶的一掌。

　　所幸，上官翼突然对许盈盈脱手的那一刻，上官希起身，从身后揽住了全无预防的她。几天后她才明白，上官翼其时，是故意冲着她妹妹上官希的偏向去的。——他断定，身形高壮的上官希，出于本能会接住此时孱弱的许盈盈，制止跌倒摔伤。

　　许盈盈不看任何人，因为正在向小花厅逐渐聚集过来的人，没一个能够帮到她。

　　她轻轻抚着她的上官希以示宽慰，“我没事。”她低声说，却眼神愣愣地看向前方这个袍袖还在哆嗦的男人，心下凄凉起来。

　　“上官大人如此待我，如果你能好过些，那就这样吧。”她说道，以为上官翼会厉声斥责几句，而让出挽留的时机。

　　但是，他一动不动，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上官希受惊地发现，看上去平静的许盈盈，开始打哆嗦，包罗她的牙齿，因为她听到了口中的“咯咯”声。

　　“盈盈，我送，，，”随着许盈盈离开的她，只说了半句，便被身后的上官翼喝住。

　　上官翼竖着眉目、脸色青灰，低吼，“送什么送，让她自己走！

　　许盈盈听闻，只觉得心内“哐啷”一声，似乎一个精致的大花瓶，碎在了地上。

　　这时，大管家上官礼绕着小花厅周围，轻轻在身侧挥手，驱赶着躲在粗大廊柱间偷窥的下人，众人三两一撮的，带着或私语，或讥笑、或惊恐、或摇头的背影，开始作鸟兽散。

　　许盈盈知道，这就是世间的人们，看待身侧旁人的突变而有的正常反映。此时不会有人取代她拆解，更没人上来帮她分辨，眼角处，连面色仍然带着西北干涩的小翠，也兀自低头走开。

　　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来到南角门的时候，耳边还伴着医生人慕容礼英如玉器琳琅的柔声，依旧是豪不掩饰的鄙夷。

　　“唉，这山里来的女人，怎么就能随便进得上官府？”

　　“都散了吧。”她最后略提高的音调里，带着她独占的娇音，连同她绝美的容貌一起，刺穿了此时许盈盈。

　　日头热烘烘，还在头顶无情地悬着，许盈盈走出院墙异常高耸的上官府，跨出相对看起来低矮些的南角门，身后的门绝不犹豫地“哐啷”一声，关上了。听到门闩声，她面无心情地转头看了一眼，门边的石雕装饰，脑子里一时间卡住了，完全想不起来上官翼曾告诉她，这兰草镌刻是他祖母喜爱的纹饰。

　　处于意外、震惊中的普通人，都市短暂的进入一段“木僵期”，许盈盈也一样。

　　她无目的地拖着脚跟，走在人迹逐渐稀落的戎铭街，挨打的手臂已经不再突突地跳着，只留下阵阵热辣的肿胀感。

　　这条因上官府扩建而新辟的戎铭街，以及街上铺设的堪比长街的厚重大石砖，让这个时候的许盈盈，彻底理解了，朝廷命官的尊贵，以及自己与这尊贵之间的悬殊。

　　不外，即便她看清了，她仍然不愿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个雨后放晴的下午，刚刚绽放的初夏艳阳，靠着廊柱看初霁的她，突然看到小月洞门里，上官礼心情严厉地带着府院里她一个都不认识的仆人，极重庞杂地冲着她狂奔过来，她除了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便再无任何措施应对他的戾气。

　　一贯温厚的上官翼，冲她的突然一掌，像重复稳定的舂米锤，不停捶打着现在的许盈盈，让她艰难忍耐着胃里排山倒海一般的不安。

　　她知道，体内的情毒，即将发作，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气恼——焦急的是不能再呕出药汤，气恼的是制毒之人何其阴狠，要对她下此辣手。

　　走到城西百源堂四周的吉成街，天边已经冒出焰红的晚霞色。

　　许盈盈面色苍白，体力不支而一直哆嗦的双腿，虚浮的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掌握不了重心。她顾不上粗拙的墙皮膈手，用力扶着街边小巷的墙，竭力撇开脑中关于上官翼的任何，一步步挪着，以确保自己到达百源堂的时候，不要被铺面伙计，看出自己的这副落魄。

　　究竟，在百源堂，谁都知道，上官翼绝不掩饰地宠溺于她，全然不似在官府、驿站之时。许盈盈厥后想，或许是，百源堂的上客房里独占的净习香、也或者是其时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让紧绷心弦的上官翼，彻底放松心界，活得更像他自己原来的样子——那个对她言语温热、眉目浅笑的“年老哥”。

　　许盈盈照旧忍不住心中叫唤了一声，“他，真的会这样对我啊？”

　　远远看到百源堂玄色的墙顶砖，许盈盈失控地将一口药汤呕了出来，因为心念里的上官翼，彻底搅扰了她的全副身心。

　　压抑半晌的羞辱和不宁愿宁可，也随着呕吐物一起发作，两腿一软，许盈盈徐徐靠着墙、歪在角落，她的手臂一节节地摩擦着墙皮，再次像妖兽一般突突跳着，生疼难忍，越发提醒着她——上官大人，今日当众的无情，亦或者他原来就如师娘口中的那么无情，只是之前因为有求与她，而显得、让她以为，他是个情深意切之人。

　　软靠在墙边的许盈盈，隐约听到灰墙的另一边，有鼓乐之声，是这家人请的乐手和小戏吧，他们这是有多美好的日子啊！

　　想到这里，她微微笑起来，嘴角挂着凄惨，在最后清楚的意识里，听到了马蹄声在墙壁上的回音，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大手。仍然在笑的许盈盈，顺着手臂侧仰看上去，心里突然一怔。

　　“你是，，，？”

　　柳继，筹谋数月的事，果真等到了一个入口。

　　.

　　申时，书楼，二楼内室

　　让许盈盈醒过来的，是胃里排山倒海的不安。

　　周遭很是静谧，她正要睁开眼睛，却闻到淡淡的书墨气，心内思量，这里不是百源堂的上客房吧？——没有一丁点的药香！

　　她顾不上许多，先调息片刻，晚上另有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正当许盈盈要睁眼准备起身，一个极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大步走来，不禁让许盈盈内心一惊，本能地将手掌放平。

　　步幅很大，是个高峻的男人，百源堂里，没有这样的人！

　　“会是谁！”许盈盈问自己。她保持着安卧的姿态，静观其变。

　　柳继送走他北城守军里熟识的医官之后，去了药铺照方取药，但始终心里七上八下，正在思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原来柳继只是计划接近这女人，熟识之后，了解其行踪、落脚处即可。

　　但看到许盈盈在小巷里晕厥，他其时以为是这女人可能有身了，犹豫不前地担忧起来。

　　他的计划里，可千万不能有小孩！

　　柳继知道，这是他的软肋。

　　他虽然没有婚娶，更没有接触过女色，但是他知道，孩子是他唯一会影响到他的计划的因素。

　　每当上司卢海印的小儿子，站在营房门口期待父亲，孩童独占的清澈和热切，让柳继时刻恼怒的内心，就那么瞬间化掉了。

　　抱起孩童娇嫩的小身躯，任凭他的口水喷溅着，冲他说话，多数他都听不懂，却内心渴望与孩童更亲近些。

　　柳继认为，孩子，就是用来勉励残忍世间的大人们，努力活下去的动力。

　　因为这个缘由，柳继知道，他会对这个女人下不去手，哪怕这个孩子是上官翼的。

　　结果医官说，这女人“中毒不浅”，眼下这一时半刻，倒还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可解之法。

　　柳继先是自得地心内一松，没孩子！然后又急急地问，可活命否？

　　医官回，以在下经验，此毒若调治周到，倒也不会立即毙命；但不解此毒，今生也是要被寒暑交加的痛苦，折磨到生不如死。

　　“不能让这女人，半截死掉。”他冷静地思忖着，走进许盈盈安睡的内室，取下敷在她额头上的湿巾帕，仍然是热的。

　　“怎么搞的，热度没有退啊？”柳继急躁着，内心在计划等许盈盈清醒之后，如何与她对谈，究竟他事前的计划只是跟踪，不是帮她养病。

　　正午，正在北城用饭的柳继，获得上官府内的密报。事出突然，他没时间先回家和成妈谈及此事，便急急策马从北城的营房赶往上官府四周的小路。

　　其时的柳继，只是希望赶在许盈盈淹没在长街的人海里之前，确认她的去向和落脚点，究竟他之前没见过许盈盈。所以死盯着南角门里走出来的一个女子，衣着朴素、面容昏暗，他凭据体量和容貌的描述，推测此人即是被上官翼赶走的许盈盈，那个近几日名满帝京的医女。

　　现在，端坐许盈盈劈面，柳继轻轻将巾帕换了个面，敷上。他紧急改变着对策，盘算着如何让这出戏，唱的又好听又悦目。

　　突然，他看到许盈盈微微一抽，两眼圆睁、惊恐地看向自己，这样的猝不及防，让正在搜肠刮肚的柳继，也吓了一跳。

　　陌生的两小我私家，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互呆滞了片刻——时间越久越容易袒露心迹。

　　“你是谁！”许盈盈撑起上半身，先开口警觉地问。

　　“女人莫慌，在下柳继。看到你倒在墙边，就，，，因不知道你家住哪里，只好先安置在这个小书楼。”一口气说了预先想好的说辞，柳继有些气急，停住了。

　　许盈盈略略缓和的眉头，坐直身体正要言谢，却发现自己满身燥热——热情毒已发作。“难道，下午的药全吐光了吗？”许盈盈默默对自己说。

　　“女人，你，，，你是不是有重病在身？”柳继问。

　　他推断这女人并不知道医官曾经来过，遂冒充问寻，看她自己是否能有解毒的法子或者药方。

　　许盈盈垂下眼眉，掩饰着内心的庞大，说：“是柳令郎啊，那小女子多谢柳令郎援救。”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是其中毒之人，虽不是疫毒，但也不能在此多做停留。”说罢，许盈盈探身看向脚榻上的绣鞋。

　　柳继见状，忙起身退后正欲回避，却见许盈盈，刚从罗汉床上站起，便眼珠朝上一翻，口中“呃”的一声，再次歪倒在床铺上。

　　之后的半个时辰，许盈盈满身大汗不止，双唇似乎被烧干了一般，裂开来，当她再次醒来，发现身体像淹在水里一般，小衣完全湿透。身上盖着原本松软的锦被，此时似乎一块蒸笼缇布，全数压向湿哒哒的自己。

　　“好希望年老哥，能在身边啊。”许盈盈眼角凄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