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为叶辞第一人称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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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庭院中曾有一棵桃花树。
那时候我还很小,四五岁左右,因为那桃花树春天开花时很漂亮,所以便期待上了它长果子时的样子。
我开始日日给树浇水,有时夜里做了噩梦便出来抱着树,额头抵在树上呆一会儿,然后就会平静下来。
刚入夏的某天,我从族学回来,见桃树的下半截躯干还在土里插着,上半截倒在地上,满地都是它落下的未成熟的果子。
我跑已往,怔了半响才反映过来,卯足了劲儿想将它的上半截抬起来安回去,可是我抬不起来。
我跑出去求人资助,被别人冷嘲热讽了一顿才想起来,我姓叶。
不能在别人家大叫小叫。
那棵树是君家的树,不是我的树。
那天我回到院子的时候,桃树的折断处还在不停的往外涌透明色的汁液,像是也在哭。
它哭它的紧急。
我哭我的一无所有。
厥后,那桃树被人清理出去,庭院里面又换了一棵树。
我照旧下了族学才知道。
族老过来慰藉我,说给我换了一颗更大更好的树,让我感念族中对我的体贴。
话语是绝不掩饰的不屑与狂妄。
我看着他脸上一抖一抖的黑痣与皱纹,有点想吐。
但我笑了,一脸谢谢地连连冲他致谢。
那棵新树我一直没浇水没管过,不出半月就旱死了。
我本不觉得有什么,半夜做噩梦起来时,胡乱擦完脸上的泪才突然明白:
树没有错,错的是砍树的人,错的是我的无能。
不怪它,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无能迁怒到旁的事物。
与其这样,不如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
君家不养闲人,倘若我没有展露出足够特别足够优异的潜能,便永远不会好过。
我于是开始将全部精力投注到族学的课程中去,而不是去反抗别人的伶仃与排挤。
…
我常在深夜寂静时折庭院里的枯枝悄悄练习出剑,白昼里又装作懒惫贪玩从不碰剑的模样,坚持了三、四年之后,终于在斗武场上靠随手折花枝为剑,击败君家大令郎扬名。
…
我得不到足够的资源,接触不到族里面焦点的功法,甚至只会一套最基本的剑式。
可是我喜欢剑。
世间嘈杂不平千千万,剑只将锋芒汇于一点。
只一点,便能挑破世间不平千千万。
…
十岁那年,我被带到宗祠里,君家族长将一个玄色的球递给我,我茫然接过,见手中球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今后,我便稀里糊涂的成了最尊贵的少主。大量资源向我倾斜,甚至君家嫡出的两位令郎都成了我的玩伴。
那时候,我还听闻君家送出去了许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又过了段时间我委婉问起,族长便告诉我,君家在十年前凭着祖传的神器感应出了一个可能有“祝福”天赋血脉的人出世。
因为方位和时间很模糊,所以君家总共找到了十几个切合要求的孩子带回来养着。
直到测出是我,其他人没有了价值,就直接赶出去了。
他直白的说了,简陋是觉得这种行为很是合理,所以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那天夜晚,我睁着眼,躺在万金难购的软玉温床上,望床幔上绣的云。
有嬷嬷进来温柔的哄我入睡。
可是我觉得又冷又难捱,还不如以前没人照顾没人理睬的时候好些。
我想往上爬,因为在下面没有尊严,也活不下去。
可是我不想踩着别人往上爬。
那些被强取过来又强扔出去的孩子,倘若没有我的话,是不是本可以有个家,本可以好好在世,而不用这么苦。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但凡我体现出一点对君家的不满——一个与君家结仇的天才,会有什么下场呢?
我闭上眼睛,在嬷嬷的柔声轻哄中装作熟睡。
我闭上眼睛,在君家的宠溺与天材地宝的堆砌中装作耽醉。
……
我开始一点一点试探君家的底线,从逃课不上族学到去风月楼买醉。
我将君家族长和其他尊长面对我的种种行为所做出的体现掰开了揉碎了琢磨,去分析他们的动机,也分析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最后,我终于可以确定,君家想要的是一个空有天赋能力却没有脑子,好被掌控好被利用的草包废物。
而不是一个样样精通、多智近妖,不易被掌控的天才。
于是我开始削足适履般逼着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面具。
…
我常感应疲惫和厌倦。
我厌恶自己的满心算计,可没了那些精心算计,我什么也不是。
我住在金玉满堂的屋子里,听旁人恭顺重敬叫我少主,什么宝物都市最先呈到我面前,任我挑选。
但我必须装着暗自窃喜又自高自大的心情,高屋建瓴的挑些外在镶满宝石髓玉内在却什么也没有的废材,来证明自己的浅薄。
…
我越告诉自己要忍耐,就越感应厌烦。
我经常想,既然活的这样辛苦,那就爽性不要在世了,我死了,不仅可以解脱,还能让君家的如意算盘毁于一旦,多好。
但是风月楼的妓子们被欺辱被压榨时,没有选择放弃。
酒肆里深夜买醉的人醒来之后也继续强颜欢笑的在生活。
那段时间,我白昼里纵酒寻欢,夜里惊醒时又思考死亡。
我明明那么想死,却照旧一天一天挨着,或许是靠着……靠着想念怙恃的念头死撑着罢。
“我素未谋面的怙恃,一定爱着我。”我时常这样想。
…
我每每听到此外孩子喊自己的父亲母亲时,都市有悲切的渴望与嫉妒。
十二岁了,我照旧一个没有怙恃,没有人喜欢,没有家,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的人。
风月楼的姐姐们对我很好。
她们会弹曲哄我,会夸我悦目,会注意到我今日又穿了什么衣服,会给我做好吃的,还会牵着我的手叫我“宝物”。
我常会想,我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她会不会,会不会……也很想我。
…
我一掷千金买下了整个风月楼时,君家人已经把我视为了一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傻子。
所以待我用风月楼生长自己的势力时,君家也没有过问过。
我常派人黑暗去奴隶市场上带回一些卖不出去的奴隶,撕掉他们的奴籍,养好了再放出去。
我也派人去找两年前被君家赶出来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怙恃,经过一段时间的搜寻,还真乐成的帮一个孩子回了家。
风月楼里那些不想再当妓女的女子,我也会放她们离开。
看到那些被我资助过的人对我谢谢、冲我笑时,我有一点点骄傲和开心。
我也有人喜欢了吗?
…
时常看见街上的孩子被怙恃牵着走已往、看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的跑过巷尾。
那个时候,会很嫉妒很惆怅。
我无法排解那种嫉妒和惆怅。只希望,全天下的孩子都不用体会我这份嫉妒和惆怅。
…
第一次碰见阿奚的时候,我刚满十四岁,正在自家风月楼里听曲。
其时只听“轰隆”一声,不知是什么工具骤然将房顶砸了个洞,瓦片、房梁一同塌下来,将听曲的台子全然盖住了。
我坐在前排,挥了挥袖子把面前的灰尘拂开,大发雷霆地指责掌柜,嚣张的对着整栋楼的人破口痛骂。
我骂着骂着转过头,对上了从一堆乱糟糟的废墟里爬出来的脏兮兮的少年。
那个瞧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看着我,微微弯着眼睛礼貌地向我致歉。
我满肚子的骄纵秽语突然就吐不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装不下去。
我憋了半天,只强撑着说出来一句:“你给老子赔钱。”
…
阿奚身上,有我永远做不到,渴望又不敢渴望的真诚。
他活在阳光底下,以真心对人,坦率直白。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是他让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在世。
…
他告诉我了许多君家没有告诉我的事。
好比我的怙恃是谁、君家与西楚的矛盾、南国的局势和我怙恃的近况……以及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一开始还不冷不热的刺他,捂着自己的草包人设整日没个正形的插科讥笑,但愈厥后……我就越袒露的多。
倒不是他刻意试探我、推测我,而是他太“真”了。
我在他面前总忍不住回报以真诚。
…
之后,阿奚去造访了一次君家,同君家族长谈了半个时辰的话,借到了君家两支影卫队,出来后又笑吟吟问我,要不要跟他去一起搞事情?
我允许了。
那一次,也正如之后的许多次。
我们一起去干坏事、去偷西楚的军事防布图(虽然没偷出来)、去西楚皇宫扮鬼吓唬人(差点被抓住)、往西楚京都的大门上写上大大的“拆”字、散布西楚某将军尿坑的谣言(被那个将军拎着棍子追了十八条街)、炸天子的寝宫(太结实了,没炸坏)……
总之,那段时间我的轻功有了质的飞跃,晚上也不做噩梦了(因为每晚都很忙,没时间睡觉),每天都很开心很刺激。
两小我私家一起认真的挑事,比我一小我私家搪塞的演出要有趣多了。
阿奚手上有许多符,里面攻击和防御的都不多,大部门都是瞬移的跑路符。
瞬移的符没什么准头,催动了那个符之后,你可以在下一个瞬间泛起在百里以外随机的一个地方,但无法指定所在。
他那次是随机传到了我风月楼的上面,于是就直直砸下来了。
可见,我们成为好朋友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
阿奚最后要走的时候,我有点不舍。
好吧,比一点点还要多一点。
那天,我坐在叶城城墙上,望着阿奚带着他的人迎着耀耀煌煌的日出,向东南方走远。
他们回家了。
我低着头,怔怔望着地平线上的太阳。等起身时,腿都坐得麻了。
我转身望望身后的城池,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无法反抗的失落。
…
三个月后,我突然被召到君家议事的大堂里,君家族长告诉我我的生父生母的消息,而且允许我回南国找他们。
我欣喜若狂,但还维持着理智。面上演着对君家依依不舍、不大愿意离开的样子,心下却琢磨起来:
奇怪,君家为什么突然肯放我回家了呢?
是因为我的怙恃同他们好好商量了一番?
我想到阿奚,便突然明白了:或许是阿奚给我的怙恃说了我的事情,他们便要将我接回去了!
呜呜呜阿奚真好!我要给阿奚当牛做马!(不是
…
到了叶府时,我却发现我没有措施适应那种“家”的情况。
我总有一种偷偷进了别人家,时刻惊骇、难以安歇的不安感。
我难以接受怙恃对我的好,难以说服自己相信我的怙恃爱我,难以相信这份爱是无偿的。
或许很矫情很可笑罢,梦寐以求的工具终于获得了,却又怀疑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工具。
我总要跟我自己说无数遍“我配得上”,才气勉强不露出畏缩的丑态。
我已经决定好了,秋日的猎场上就靠我这一身武艺崭露头角为怙恃争光,我要收敛起自己嚣张的性子,绝对不会丢人的,更不会再当一个废物草包了,至于远在天边的君家?
呵,管它呢。
可父亲跟我说,他功勋高,势力大,让我纵着自己的性子尽情厮闹。
他让我尽情厮闹。
好抵了他的功勋,让帝王不警惕他的存在,不以他为敌。
那一瞬间,我有种看穿一切的悲痛,又竭力压下这种悲痛,不停慰藉自己,这是因为他喜欢我。
哪个怙恃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呢?他一定是因为太喜欢我了,怕我收着性子会不兴奋,才这么跟我说的。
我听话就是。
…
我刚回来两天,忙完了被封爵世子、办宴会、入族谱、认识族亲之类的事,便仿着南国官圈的规则给丞相府去了拜贴,想去找阿奚。
但是泰半天都没人回信。
长公主去世后,阿奚就再也没露过面,谣言传得满天飞,有说他也重伤弥留的,有说他被父亲冷落关了禁闭的,也有说他疯了的……我听着便觉得这都是放屁,阿奚身上有那么多逃跑符,怎么可能重伤?他性格那么好,怎么会疯?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忍不住翻墙去找他。可我翻墙翻到一半探头看去——
丞相府内随处挂着丧幡,风一吹,丧幡哗哗的响,大晚上的,真的十分渗人。
我整小我私家都僵住了,犹犹豫豫的想:要不我照旧回去吧?
但阿奚万一真被他爹关了禁闭怎么办?我要是不去找他,他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掏出一张他赠我的逃跑符攥着,深吸口气翻了进去。
然后?
然后我就在丞相府迷路了。
我摸黑走了泰半夜,终于决定先回去再说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叶世子您这转了泰半夜了,到底是要去哪啊?”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身后突然多出的七八小我私家:“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沈一:“从您蹲在墙头上开始。”
沈二沈三和一众人在后面颔首。
我:“……”
我恶声恶气的让他们带着我找阿奚去。
…
阿奚在我一贯的印象里都是穿着火红的衣服,眉眼张扬生动,逗两句就“咯咯咯”笑的小火炉。
我从没想过他有这样寂静这样苍白这样平静的时刻。
我见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干巴巴说:“阿奚,很久不见。”
他“嗯”一声。
我呆了呆,突然感应说不出的惆怅,却又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
往常我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西楚哪家的零嘴好吃、哪家种的花特别悦目、哪里发生了什么新奇事……在西楚的小半年我带着他都摸了个遍。
我以为我来南国之后,也可以同他一起把南国摸个遍。
可是他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
唉,我叹完一口气又觉得没什么好叹气的。
他话少,我就多说一些。
他冷淡,我就热闹一些。
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就偏要把那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拎到他面前诱惑他,非摁着他陪我玩不行。
什么玩意强扭的瓜不甜,小爷偏要摁着他的头让他甜!
别管,作就完事了。
…
南国稀奇工具真是不少,有长得像蝴蝶的花、长得像葡萄的花、长得像狗尾巴的花和长得像心型的叶子。
我见着什么都忍不住拔出来,带回家种上。
我母亲来过频频我的院子,忍不住劝我种些名贵漂亮的灵植,不要种这些野花野草,平白将整个院子都弄乱了。
我满脑热情蓦地被浇灭,解释说,“可是我喜欢。”
她神情有些为难,想了想拉着我说:“那随你吧。”
…
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我往自己的院子引种了一颗小桃树。
种下之后又觉得不妥,将树刨出来,换了几个隐蔽的地方,最后我抱着树翻墙去找阿奚。
阿奚正坐在秋千上看书。
我找了一块采光好的地方,转头问他在这儿种棵树行不行。
他神情淡淡的,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言简意赅的搪塞我:“行。”
我忍不住笑,掏出自己镶满宝石灵玉的剑吭哧吭哧挖坑种树。
那棵树种下后就长势极好,抽节拔高,没过几天便开了花。
我摘了一小盘花,心血来潮拉着他做桃花酥,他一脸拒绝却硬被我拎进了厨房。
出锅的时候,我那一锅火太大了,全烤成了碳。
他那一锅火候倒是掌握的极好,瞧着就外酥里嫩的,我凑已往蹭了一块放在嘴里——险些给甜掉牙。
但是我靠着练了十五年的精湛演技,硬装作一脸陶醉的样子,然后摁着沈一、沈二、沈三、雪狮的头,给他们一人来了一块。
然后被这三人一兽伶仃挤兑了泰半天。
…
阿奚很少出门,经常是闷在院里念书、喝药、治病、练功。
他丹田似乎由于灵力抽取太过裂了些缝,所以泰半年来一直不能使用灵力,便学着参悟了几本剑谱。
他剑术的基础本就不弱于我,快十六岁的时候,甚至已经能凝练出剑意。
他十五岁的最后一天晚上,盘膝坐在湖边一点一点的擦剑。
我凑已往,问他要不要早点回去睡觉。
他突然笑了。
我很久没见他笑了,老实说,有点毛骨悚然。
他跟我说,他伤养好了,丹田的裂缝也合上了,神识也不怎么痛了,可以用灵力了。
他跟我说,晚安。
语气不像是要祝我美梦,像是要祝我长眠。
于是第二天听着沈家的小令郎找不着了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半个月后听丞相说他家小令郎一小我私家将天下第一庄屠尽,然后又一小我私家消失了时,我一点也不……我都快吓死了好吗?
那时丞相带着丰盛的礼品上门,客客气气问我能不能去找一找阿奚,陪着他,别让他太孤苦时,我犹犹豫豫望了眼我父亲。
他满脸带着笑,十分平和的对我说,想去就去吧。
那个神情……同君家族长对我的神情,在某一刻竟有高度的重合。
我压下了深究的心思允许下来,随便收拾了收拾行李就拿着沈家人给我的坐标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