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残的剑虽久已绝迹江湖，他的人与一言一行，却照旧会引起难以想象的颠簸。
他在任何人眼前的时候，谁也做不到把他当成一个盛名不再的山野匹夫。
他人虽已离尘，剑仍在。
在江湖人的心中，梦里。
荆独岳诸辈虽然还不能例外。
凤仙鸣本已绝望，可听见这小我私家的声音时，混浊的眼神忽已变得清晰。
他也非一味求死，但现在已改了主意。
琴龙鳞离他最近，也是脱手暗袭他的人。
他对他简直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琴龙鳞的目光方从他身上移开，他的眼中已有杀气。
两根小到险些看不见的细芒，已忽从凤仙鸣微张的口中射出，直射对方的胸口咽喉。
两根细芒已是他用来同归于尽的最后武器，却想不到在这时派上用场。
细芒如毛，既尖且快，一旦命中，必深入肌肤，对方的命也必将不保。
这暗青子也无疑已是种极可怕的武器，琴龙鳞本已绝无生还之机。
可就在同一刹那，一道快得无伦的白光，自门外掠入。
众人只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难听逆耳的声音，犹如利刃在空气中磨擦穿梭。
然后白光就已褪，似乎渐升中天的月光在屋内褪去。
琴龙鳞骇然变色，当他回过头时，才见到凤仙鸣的目光，怨毒而不愤。
他纵再懵懂，也已晓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满布异鳞的脸忽已蠕动兴起，宛若游鱼因吸水而兴起了腮帮。
可他吸的却绝非水，而是气，一肚子的气。
“没毛的凤凰不如鸡，况且你还不是凤凰，简直是在找死。”
人在说，一只同样满布异鳞的手掌已猛然击落。
掌在半空，已闻狂飙大作，这一掌下去，凤仙鸣也已命在顷刻。
荆独岳还想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又是一闪，如流星赶月。
那自门外来的白光，已又回到门外。
然后各人就看到几片鱼鳞在空中施然而落。
是琴龙鳞掌背的鳞片，可却并不见血。
当他们反映过来时，屋内已多了一个不到五十的中年人。
他究竟几时到了屋中，谁也看不太清楚。
可这人既已来了，凤仙鸣就绝已死不了了。
他的样子虽已如沐寒霜，目光却仍如春水般清澈，荆独岳等人看不透的清澈。
清澈中犹存余冽，冬尽雪未残的余冽。
雪未残，这个冷月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人，终究照旧泛起了。
他的泛起并未带起一丝冷风，却已在众人心中如陨星撞击大地。
这个昔日的名流剑客，这个曾以一剑挑败阴山九妖的绝艳惊才，音容笑貌早已烙在江湖的名人壁上，擦不去刮不用。
荆独岳在十多年前见过
对方一面，所以他甚为惊讶，雪未残竟似乎没有老过，一点也没有。
人虽未老，发却已有些灰白。
这本是他这盛年不应有的色泽，却已经有了。
莫非是因二十年前的一战，挚友反目的一战？
那一战他虽已赢了，却失去了绝无仅有的一位知己。
也就是冷月栖的父亲。
若非为子女之痛，雪未残是绝不能狠心与之一战的。
他们因剑结识，以剑相惺，平生三次交锋，都以不伤毫发为止。
所以两人都从未施展全力，因此他们也从未真正见识过对方的剑法。
两人都不约而同有一个梦想——在不久人世之时，一定要真真正正与对方比试一次，此役岂论生死，都已无遗憾。
伧夫俗人不晓自己的生死，但一个已像他们那样的人，是可以知道几时命不由己的。
然而这个愿望来不及等到那天，就已提前实现。
也许，只因天地只容得下他们中的一人，也许他们本已早就注定要死在对方剑下……
可不管什么原因，这也不是雪未残所希望看见的。
可问遍天下苍生，他所获得的回复只有一个——他的儿子简直死在了这位挚友剑下，所有人形容的也只有一个模样。
这儿不是大海，可飞旋着的鳞片，却似乎已有条游鱼被无情吞噬。
雪未残不是渔夫，也非水中杀手，可他依旧可以打鱼，甚至吃鱼。
他已很久没吃过鱼。
鱼的荤腥犹沐江湖，他更已早就从江湖里潜得更深，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然而人在江湖，形虽似已远去，神却很难磨灭。
一日习武，终身侍武，如魂若灵，常伴吾身。
所以他又见到了有鱼的江湖，江湖里的鱼。
所以雪未残正看着琴龙鳞：“你练的是无骨化龙身诀？”
琴龙鳞一惊：“雪大侠也知道？”
无骨化龙身诀，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内功心法，据说练这心法之人骨头可软可硬，变化无穷，身上还会生出龙鳞般的纹胳。
此法本诡绝寡听，雪未残竟能知道它的名谓，这让琴龙鳞很意外，也很自豪。
但对方下一句，就已令他这种自豪片刻化成焦炭，随风散尽：“左右的皮果真不薄。”
剑刺不穿，虽然不薄，可听在琴龙鳞耳中，却似乎在说，掌上的皮不薄，脸上的虽然也差不了几多。
可刚刚接连两道已逾越凡人能耐的剑光，使他的脸上仍是微笑。
直觉告诉他，这人他惹不起。
事实也简直如此，不光他惹不起，屋内所有人都很难惹得起。
荆独岳陪笑道：“雪大侠风范不减往昔，不知还记得老夫否？”
“记得。”
荆独岳的笑意更浓，态度也更平和。
“我记得你，只因你的脸也很厚。”
此言一出，荆独岳的笑也瞬间变得说不出的尴尬。
一粒珠子般巨细的石子已突然在雪未残掌中弹出，弹向几尺外的凤仙鸣。
石子在前胸、两肩等七处穴道上游走片刻，只听凤仙鸣重重松了口气，人居然就已动了。
这一手飞石解穴，江湖上不是无人会，可石子飞出后，竟还能像活物般寻位移动，这就已极不行思议了。
这简直已不像武功，倒更如一种魔法。
凤仙鸣冷眼扫了荆独岳他们一眼，最终走到雪未残面前长身一揖，语声尤为恳切：“凤某从生到死，又死还生，都全是雪大侠之恩赐，实没齿难忘。”
“你不必谢我，我只问你一句。”
“请指教。”
“你还想不想再见一小我私家？”
“谁？”
“尊夫人。”
雪未残再不看众人一眼，扬长而去。
凤仙鸣脸已数变，犹豫片刻，照旧尾随出门。
琴龙鳞目中蓦地凶光一闪，身形一晃，可尚未出门，就已有人挡在门前。
荆独岳只对他重重摇了摇头，自己的目光也向远方凝望，眼中的神色要多庞大有多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