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叶子与王微安的谈话
“微安，你知道吗？”过了很长时间，叶子又轻声说道。她的语气轻柔如风，细腻如雨，声音降低，却充满了一种思考的力量。这种力量王微安感受到了，因此她不由得转过脸望向叶子。但叶子依然没有在看她，而是仰头望着星空。那星空是那么高远，那么深邃，那么遥不行及，但却魅力无穷。星空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现在正是这种魔力把王微安也迷住了，她也抬头仰望起了星空。只听叶子继续说道：“我现在的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的后母。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七岁时就抛弃了我。是的，她抛弃了我，义无反顾地，没有一丝不舍与留恋。但我不恨她，也不怪她。她虽然是我的母亲，但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王微安依然望着星空，没有接话。
叶子也依然望着星空，紧接着说道，像在自说自话：
“但是我所不理解的是，她既然会在某一天突然抛弃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王微安没有接叶子的话题，而是反问道：
“在你眼里，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叶子思索了一会儿，回覆：“很美。”
王微安笑了，叶子也笑了。她们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
“你的后母对你好吗？”缄默沉静了一会儿，王微安又问道。
“很好，”叶子回覆，“她是一位典型的现代女性，接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为人谦和。处置惩罚事情理性多余感性。”
王微安没有作声。
“我很喜欢这位后母，但不爱她。我很尊敬她，但不喜欢她。”叶子又说，“她给我生了一个弟弟，我很爱这个弟弟，就像爱我自己那样爱。”
“你是怎么看待你父亲的？”王微安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以前很爱我的生母，现在也很爱我的养母。”叶子不假思索地回覆，“他很爱我，也很爱我的弟弟，但我觉得他最爱的人其实只是他自己。”
王微安抿了抿嘴，没有搭腔。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无论你多爱一个男人，他都不值得你为他献出生命，”叶子总结性地说道，“因为男人都很自私，他们其实谁也不爱，只爱他们自己。因此，长大后我开始理解我的母亲了，如果她感受不到父亲对她的爱，她选择离开他去追寻新的人生也无可厚非。若干年后，如果是我遇到同样的事情，我也会这样做的。”
王微安笑了，而且笑出了声。
“所以，微安，我真的一点也不理解悦馨，她怎么可以这么傻呢？”叶子又绕回了原题。
但王微安缄默不语，对这件事她既不能说三道四，也不能解释只言片语，虽然她什么都清楚，但就是不能说。也许正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什么都不能说。王微何在内心深处很是明白，为什么赵悦馨会选择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处置惩罚这件在她看来既有损她颜面又破坏她尊严的事情。虽然不光单是因为张之琛这一个因素，她自己和那篇论文都是导致赵悦馨做出这种选择的至关重要的因素。赵悦馨是何许人也？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大的，她有一颗何等骄傲的心，她一直都那么自负，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蒙受得住情感的叛逆与能力被否认的攻击？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的狂妄不允许，她的自负更不允许。二十一年的生长岁月，她一直都是那个被捧在手掌心的公主，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大的挫败感，她怎能坦然面对这一切？
王微安太了解赵悦馨了，也许她了解赵悦馨比了解自己都要多，因此她理解赵悦馨的一切行为。在王微安看来，导致现在这样的一种结果再合理不外了，如果不是现在这么个情况，换成其他任何一种情况，站在人性的出发点反而不正常了。所以，王微安觉得赵悦馨自杀的这种动机切合她的一贯天性，现在她不再铭心镂骨，而是尽着自己最大的天职努力让赵悦馨尽量好过一些，让她受伤的心灵尽快回复，然后开始全新的生活。
“微安？”叶子惊扰了王微安的思绪。
“怎么了？”王微安轻声应道。
“其实张之琛喜欢的人是你吧？”
叶子的话音一落，这俩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相互，但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对方。现在无言胜有声。
“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么，”叶子又慢悠悠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两样工具是掩藏不住的，一个是打喷嚏，一个是爱。”
王微安没有作声，她扭过脸看向别处，不再看叶子。叶子也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悦馨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你没来，你不知道张之琛有何等漫不经心，”叶子继续说道，“他的女朋友就坐在他的身边，可他却一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推测不是他不想去掩饰，而是基础掩饰都掩饰不住。”
王微安依然没有作声。她没有问叶子是怎么看出这一点的，因为她明白有些事情到了别人该知道的时候别人自然就知道了。而且她也清楚叶子是个极其智慧的女人，她既然早就猜到悦馨的那篇论文是她写的，怎么能看不出张之琛的情感倾向呢。对于像叶子这种既聪慧又敏感的女人来说，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本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但王微安不计划做出回应，她明白有些时候缄默沉静是最好的解决问题之道。
但叶子基础不想让王微安一直保持缄默沉静，因此，紧接着她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微安，你和李白甫老师是真心相爱吗？”
王微安没有直接回覆叶子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叶子，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叶子说道，“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喜欢了两年，但一直没有讲明过。厥后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就像各人说的，突然就对他没有感受了。高三的时候，这个男生似乎后知后觉，他对我有感受了，他总是找种种理由接近我，可我对他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王微安笑了。叶子也笑了。
“上大学后，”叶子又说开了，“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心动的男生。”
接下来，缄默沉静悄然而至，似乎它意识到它的主场又来了似的。一阵秋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但俩个女人谁也没计划起身离开。
“其实，”王微安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知道我和李白甫之间究竟是不是真心相爱。我也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工具。我觉得也许活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活出自己？”叶子重复道。
“是的，活出自己，”王微安说，“一切的一切都要向内所求，而不是向外所求。要自己缔造自己需要的一切，而不是依靠别人。爱是如此，情是如此，物质是如此，精神是如此，一切皆是如此。”
叶子没有接话，但她完全理解王微安的意思。在叶子看来，王微安虽然是一个孤儿，但她在王微安的身上看到了惊人的独立性，这么年轻，就驾驭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叶子不禁感应惊叹。
屠格涅夫在《猎人条记》中这样写道：“世上有些事很奇怪：有的人和你恒久住在一起，相互关系也很亲密，然而你从来反面他推心置要地说说话儿；有的人和你刚刚认识，就一见如故，相互像做忏悔一样把心里话全抖搂出来。”
叶子和王微安就属于后一种情况，而王微安和赵悦馨就属于前一种情况。王微安和赵悦馨从小一起长大，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在一个碗里用饭，但她们从未如此推心置要地攀谈过；叶子和王微安仅仅认识三年，相交只保持在见了面礼貌地外交几句，连饭都没一起吃过几顿，这次如果不是赵悦馨这一事件，使她们有时机长时间待在一起，恐怕这辈子她们都只是晤面颔首的友爱，但就是这么一层浅到不能再浅的关系，这一晚她们却进行了如此深入的交流，这是因为这两个女人相互都相信，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而不是对牛奏琴。
“微安，你是怎么看待张之琛的？”过了一会儿，叶子终于忍不住提到了张之琛。
“他吗？”王微安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应道，“我觉得做他自己就好。”
叶子事后追念起她与王微安的这场谈话，再一次不禁为王微安的智慧感应惊叹。纵观王微安与张之琛以及李白甫之间的这段短暂的情史，王微安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这两个男人的任何一句是非之语，好与坏她都不做评说。她似乎有一种能力，那即是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