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真挚的爱

　　王微安不想对李白甫要求太多，或者说不愿对他期望太高，并不是因为她真的不需要所有女人都渴望的那些工具：至死不渝的恋人、美满的婚姻、永恒的幸福生活。她虽然也需要这些，而且热切地渴望着，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基础就不存在这种完美无缺的工具。既不存在白璧无瑕的人，也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事。万事万物都有瑕疵，大事小事都有缺憾。所以，她不去期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从王微安懂事起，她就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公正。她从自己过早地成为孤儿这一点看清了这个事实。当她十五岁便不得不自力重生的时候，她对这个事实愈发肯定了。她意识到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和自己生活切身相关的外在事物她都无法掌控和左右，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和容忍。命运使幼小的她失去了双亲，难道她有措施和这种灾难反抗吗？由于贫穷她不得不在最应该接受教育的年纪辍学而自谋生路，难道她能说一个不字吗？住不起温暖舒适的屋子，她只能住阴冷湿润的地下室，导致年纪轻轻身体就出了毛病，难道她能不住地下室吗？生存的种种艰难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无法让她响亮地说一个“不”字，她只能含泪接受，咬紧牙关隐忍，兴起勇气面对现实。正是这种残酷的现实使她无论对什么都不敢奢求太多。这一生她唯一能够尽心竭力去做的，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她无力去改变外在的一切，但求有一个牢固的内部世界，因此赵悦馨期望实现的那种绮丽美好的生活愿景，王微安从来都不敢设想。她隐隐约约觉得，她不配拥有，也没资格拥有。今天已经让她过得够辛苦了，她不愿让明天以及未来的那些可以预见的辛苦增加灵魂的重负。以前她对生活无所欲求，而现在她对李白甫也无所欲求。她愿意赠予他她有的工具，好比她的爱，而不愿意伸手去要他不能给她、或者不愿给她的工具，好比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王微安虽然对什么都无所欲求，或者正因为王微安对什么都无所欲求，所以李白甫想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她。当她听他念诗而不知不觉睡着的时候，他侧过脸凝视着她平静的睡容，陷入沉思中。

　　“我该如何界说我们的关系？”他在内心深处这样问自己，“我该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我已人到中年，而她却正处在生机蓬勃的年纪，我的人生蓝图已经有了具体轮廓，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了种种可能性。她爱我也许只是因为太孑立了，她对我的爱涵盖了太多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意义：既有女儿对父亲的尊敬之恋，也有女儿对母亲的依赖之恋，另有孙女对祖母的忖量之恋，最后才是女孩对男人的异性之恋。她这样躺在我的怀里，依偎着我，睡得那么香甜，只是因为此时现在她把我看成一个集父亲、母亲、祖母和恋人于一体的人，她一直过着孑立的生活，缺少太多关爱，难免会对第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发生这种庞大的情感。我理解她，也明白她的心思。那么以后我该如何看待她呢？”他这样殚精竭虑地思忖着，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他吻她的时候，她动了一下，然后把他抱得更紧了。从这一潜意识的行动，他明白她已经开始依恋他。

　　“是的，我爱她，很是爱，这种爱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他望着如墨的夜，继续想道，“我一直认为世界上基础就不存在这种爱，即当你认识一小我私家，并深深地爱上她时，你的心里再也不会考虑功名利禄和忧患得失，而想的只是她的切身需要和你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对她的爱是这么强烈，让我畏惧，既畏惧有一天会因为无意识的行为而伤害她，又畏惧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我。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对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

　　就这样，李白甫辗转反侧了一夜，思考他和王微安的情感应该如何定位，他们的关系应该如何生长下去。天蒙蒙亮时，他离开她，走出了家门。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他觉得他灵魂的负重减轻许多。这一夜并没有白想，他基本已经得出了结论。

　　李白甫看出王微安天资聪颖、机敏过人，而且有刻苦学习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只是她的自我掩护意识太强，既怀疑人世间存在的一切，又容易把别人想得太坏。她不信任任何她认为不值得相信的人，这种警惕心理虽然是好的，但有时候却适得其反，因为这种主观立断的行为很可能会让她把一些值得信赖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不能维系良好的人际关系，从而失去一些稍纵即逝的大好时机。她不愿意与别人接触，而别人又不认识她，那么她身上的某些闪光点别人就无法发现，也就不行能为她提供合适的资助。如果千里马不愿体现自己优于别人的特质，那么即便伯乐就站在它跟前，他也不会发现它就是一匹千里马。太守旧内敛的人，其潜力一般会被埋没。而夸夸其谈，体现欲太强的人，又容易沽名钓誉，外强中干。李白甫觉得王微安属于前一种人，她不善于体现自己，除非是在被激怒或者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前提下。而他认为王微何在资质方面确实有过人的天赋，只是不知道这种天赋是靠后天努力得来的，照旧与生俱有的。但不管是因何而来，他都决定不惜一切力量挖掘她的潜力和天赋，让她成为一个她自己想成为的人，并对自己感应骄傲和满意。这就是李白甫得出的那个结论，这就是他目前想为王微安做的事情，这就是他爱她的方式。

　　然而，另有一件事情令李白甫觉得很是郁郁不乐，那就是他觉得王微安看待生活的态度很是消极灰心，她似乎对未来不抱任何期望。他虽然还不是十分了解她，但却清楚地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一点。李白甫在名义上一向不赞同那种灰心主义的论调——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也认可人生简直是一部悲剧——因为这种思想会让原本就并不明朗的生活变得更阴暗，更无法忍受。因此，当他意识到王微安的这种思想倾向时，他很是阴郁。他原本想把她视为自己的太阳，普照他的生活和心灵，没承想这颗太阳却被乌云遮住了。

　　李白甫之所以对王微安看待生活的这种消极心理感应不愉快，是因为他认为在她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对生活失去希望，而应该充满美好的憧憬才对。由此他判断，这个女人的内心深处有着鲜为人知的对人世的淡漠态度。他只是不明白这种态度因何而发生，是因为她是一个孤儿，生存给了她太多的责难，照旧因为她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厌世灰心的情调。他不明白，所以他想弄清楚，并想方设法借助一股清风把那团乌云吹散。而他想借助的那股清风正是他对她真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