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九霄环佩广寒游
紫风知道周女人这是喜极而泣，那花钿的金叶子和润白的羊脂玉镶嵌出的花瓣，舒展在洁白纤细的掌心里，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是如此宁静娇俏。
这时丫头荷香好奇的走上前一瞅，欢快的跳了起来，“小姐小姐，这个宝物找到了，你再也不用苛责自己了。”然后对紫风说道：“恩公你好棒呀，这个花钿是我家老爷给小姐买的笄年之礼，厥后发现丢了，小姐大哭一场总是念叨着。”
（古代女子十五岁生日称作”笄ji年”，十五岁也称“及笄”，笄就是盘发的簪子，女子十五开始束发加笄，体现已成年可嫁。）
“丫头多嘴。”珂馨清斥了荷香一声，一片红霞飞上双颊，欠美意思的盈盈一福，说道：“珂馨在此谢过紫风了，简直是先父馈赠之物，弥足珍贵，原以为再也找不见了，没想到居然被你捡到，亦是造化弄人。”
紫风笑道：“那日去你家寻你们，在门槛边发现的，今日总算是完璧归‘周’了，不必多礼。”
珂馨听过没忍住，“扑哧”一声掩口而笑，这时听见妹妹雨柔远远的插话：“哥哥，那叫完璧归赵。”
“这里只有周女人，没有姓赵的，虽然要‘归周’才对嘛。”紫风说完，各人都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欢快温馨，珂馨谢谢的深深看了一眼月光下朗俊秀逸的紫风，一波春水徐徐的激荡开来。
“哥哥，适才那首曲子有名字吗？有唱词吗？”听雨柔问起，珂馨也期盼的抬眼看向紫风。
紫风心里一动，说道：“虽然有啊，曲名就叫《山林里的月光》，你带着箫么，曲子的旋律记下了？你和珂馨伴奏，我来唱好欠好？”
女孩子们一听，兴奋的齐声说好，荷香问道：“那我干什么？”
“你打鼓呀，轻打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这样我们就能合在一起了。”荷香连忙把琵琶交给珂馨，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说：“等等我，我取鼓来。”
“慢着点，毛手毛脚的小心摔跤。”珂馨无奈的摇着头嘱咐着。紫风这时心里已经开始酝酿歌词了，原来的歌词来自后世，过于直白，不切合如今的审美观。
他今夜准备实验一下乐队形式的小组合，将后世的演奏形式在今世立意出新，他清楚，随着新皇登位，明朝将在后面的几十年迎来蓬勃的文艺再起式的文化繁荣，继而发动人们思想看法上的深刻转变，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会影响朝局的走向，撼动封建田主阶级的统治成法，推动资本主义社会启蒙运动兴起，自己这个小蝴蝶要是能扇动出什么的话，大明的国运也许就纷歧样了。
正想着，荷香已经跑了回来，三个女子围坐在紫风的周边石凳上。紫风让她们先试着合奏一遍相互磨合磨合，找找感受，尤其嘱咐荷香节拍一定要从始至终的平均一致，不行像珂馨唱弋阳腔那样变换节拍。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三人都是智慧伶俐的，很快就有板有眼的配合在一起了。感受到她们的合奏娴熟了，紫风说：“这首曲子应该由女子来唱，曲词是我凭据女子的心理写的。”说完看了一眼珂馨，正和那一双剪水秋瞳相迎，紫风笑了笑，拿起笛子吹了一个前奏，稍顿，待荷香的鼓声一响，琵琶和箫声便同时音起，紫风用那磁性丰满的嗓音轻轻唱了起来：
森森林中花飞花满天，总是有愁绪吹不散，
悠悠心中万里送秋雁，总有着燕塞梦魂牵。
常听水浪琵琶律，可送有情之人云水缘？
莫问红尘灵犀的偏向，赊几分缱绻旦夕相伴。
山林里的月光送我鬓霜，谁温暖醉桂香，
看透了沧海桑田，能不能柔情脉脉潺潺？
山林里的月光送我鬓霜，谁素颜暗魂芳，
若有西窗摇烛红，让清辉覆满我仙纱船。
在珂馨的房间里，荷香拿着小姐刚刚誊录在纸上的曲词，轻声的念着，珂馨的一双柔荑怜惜的轻抚着掌中的花钿，凝神静听，待荷香念过，她的心里还在默默咀嚼着词句，喃喃道：“莫问红尘灵犀的偏向，赊几分缱绻旦夕相伴；若有西窗摇烛红，让清辉覆满我仙纱船。”
荷香看自家小姐痴痴的神态，抿嘴偷偷一乐，说道：“小姐呀，你看是不是把老爷写的那封信交给他？”
珂馨兀自陶醉在曲词的意境中，自言自语道：“真是妙语连珠，思无邪，哀而不伤怨而无诽。”听荷香的问话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等醒悟过来便神情一凛，不喜道：“你是皮痒了不是？以后再也休提此事。”
荷香怏怏的应了声“是”。珂馨感受自己言语有些过于严厉了，便缓了语调，“你知我在为先父守孝，况且一个女儿家怎能如此不知礼数，以后的事皆随缘罢。”说完，神情转而落寞的轻叹一口气。
四月十五日，河南卫辉府（如今的河南省汲县）迎来了兴王殿下朱厚熜的车驾，汝王朱祐梈及一众巨细官员按礼节迎候这位准天子的台端。有意思的是，卫辉府与朱厚熜是很有瓜葛的，当年孝宗天子，就是正德的父亲，于弘治四年分封此地予长弟兴王朱祐杬，可他提出卫辉“土瘠而民贫，且河水为患”，而且“郢、梁二王有故邸田地在湖广安陆州”为由，奏请改封国都于湖广安陆州。他所提及的郢靖王，为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梁庄王为仁宗朱高炽第九子，郢、梁二王，先后封藩钟祥，均无子除封。
孝宗是个好哥哥，遂同意改封，厥后于弘治十年将卫辉府分封给十弟汝王朱祐梈。厥后到嘉靖十八年，天子朱厚熜南巡途宿此地，因焚宮大火险些葬身这里，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叔侄二人晤面很是兴奋，双方敬而无失恭而有礼，汝王朱祐梈今年也只是三十四岁，和这个大明的未来天之骄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同时对这个侄子的学识与修养悄悄竖起大拇指，听说一点儿也不假，果真明君之相矣。
在各人一起外交客套之时，汝王不经意的问了梁储一句：“幸亏今春干燥，善者神佑，无绵雨飘零阻行，如此，车驾一行概略何日到京？”
梁储沉吟一下，似乎征询的看了一眼定国公徐光祚，说道：“照眼下行程，预估二十三日左右到京。”
徐光祚接口道：“再有几日我等便可保殿下祭告宗庙，传诏天下，入大明门登奉天殿继皇位，以稳国体。”
“此言差矣！”这时毛澄的突然一句话，在座之人皆是一惊，全都看向这位礼部尚书倔老头儿，只听他接着说道，“定国公此言失礼耶。祖宗成法，新皇继位当有明礼相循，今即如此，以后何加？岂劝进辞让之礼当遂废乎！”
定国公被怼的脸一红，偷眼看了一眼兴王殿下，见其正端起茶盏喝水，一脸的波涛不惊，便炝言毛澄道：“我只是武人，唯知军中不行一时无帅，更知国不行一日无君，汝等既知礼宁不知此等利害？繁文缛节在当下应化难为简循格求变，以安天下。”
见此情形，汝王急遽出来打圆场：“想必京城杨介夫大人皆已准备停当，该是周详而定，只待新君驾临，汝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哈哈哈。”
定国公狠狠的剜了毛澄一眼，“哼”了一声。毛澄对定国公基础就没当回事，一个尽享祖上荫庇的勋贵而已，可是心里对汝王的话就琢磨开了，俗话说“锣鼓听声话语听音”，汝王的话里只强调了杨廷和一小我私家，这是说给兴王殿下听的，便没有理睬徐光祚而是看向了朱厚熜。
朱厚熜知道这时自己要是再不说话，既让定国公不忿，也会让一众文臣小瞧了自己，便优雅的放下手里的茶盏，脸上浮起暖和的笑意，对着汝王说道：“王叔你看我大明忠臣良将的气度，徒不逊汉唐也，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于吾心有戚戚焉。”
他巧妙地引用了唐太宗李世民《赐萧瑀》的诗句，绕开了双方争执的主题，褒赞了所有臣子一番，让他们的心里都如饮甘霖的痛快酣畅，袁宗皋在旁边也是悄悄的竖起了大拇哥，汝王的心中更是青眼有加。
用过晚膳，朱厚熜与汝王一起在王府的花园中散步，远远的只有黄锦和汝王府的承奉崔浩随着。朱厚熜说：“王叔是担忧吾无法驾驭那些朝中九卿臣公吗？”
“是呀，不外看你今天的应对，我是放心了不少。自从我大明太祖立国之时，就忌惮臣权的嚣张，胡惟庸一案即是警钟，如今朝中虽是内阁辅政，然一旦任其做大，今后权奸结党舞弊终会尾大不掉难以除根。作甚忠奸？泱泱几千年浮沉，何曾有定论。
但只知人性低劣如败草，难除净，不慎便茵茵复长，然人心可扶，助乾坤，安邦定国。”汝王期冀的眼神看着王侄。
“谢王叔教诲，人皆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吾思之并不尽然，正如汝言所讲之人性和人心，吾以为用人要疑疑人可用。
放眼本朝，宁乱之时有几人未受逆王之贿，他们何曾视山河社稷之危为己任，时时轻易于朝，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贪位慕禄，着实可恨。吾亦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终不能操之过急，待徐徐图之。”朱厚熜幽幽而谈，让汝王朱祐梈突然觉得这位只有十四岁的大明准天子真是好可怜。
前面绕过一处假山，眼前一亮，一大片的水面波光粼粼，雅致的八角亭水榭驳岸突出在水中，几个王府的宫女正侍立在亭中，见两位王爷走了过来便都跪下行礼。
见礼后急遽有条不紊的开始设置茶点果品和香茗，亭中燃着醒脑的檀香，今天的天气很好，有些干热且无风，但空旷的水面仍然带来阵阵清爽。在落地香炉的旁边设有琴桌，上面摆放着一张精美的紫红色伏羲式古琴，朱厚熜两眼放光的盯着琴，快步走了已往。
“王叔，这即是孝宗天子赐的那张‘九霄环佩’吧？”边说边用中指敲了敲琴面，声音透着淳厚。
“正是。这张唐琴是桐面杉底，紫檀木的岳尾和护轸，音色温劲松透，你来试一曲？”
“哈，照旧不要班门弄斧了，对了，听说它的反面有东坡和山谷的真迹（山谷指山谷道人黄庭坚）？”说着话将琴翻了过来，果真，在白玉足的上方刻有苏轼的楷书“霭霭东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而在扁圆形的龙池左边，是劲迈的黄庭坚行书真迹“超迹苍霄，逍遥太极。”
“邈邈然如见昔人兮！”朱厚熜感伤道。
“确然如斯，几近八百年之沧桑，独念天地之悠悠也。”汝王在旁应和慨叹。
“请王叔操一曲，吾愿洗耳恭听。”
“好吧，我就献丑了。”汝王欣然应道，坐下来调了一下琴弦，将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上，少顷，音起七徽，先是庄重森然的低音空韵，如烟如幻朦胧不清，随即亮丽灵动的泛音轻盈而起，时快时慢如仙人御风衣袂飘飘，又如空谷沉潭静肃宏深，正是那首古曲《广寒游》，收录在丹丘先生的《神奇秘谱》中。
此曲实为古曲传承下来，有的琴谱说是后人追思唐明皇游月宫而作，临时听之而已。这首曲的意境高远，曲式共九段，其间跳跃幻化的天音潇洒飘逸，与玄邈清旷的空弦地音共交映，是古曲中的仙乐，列为霞外神品。
汝王的操琴之艺自不必说，要害之处是他选此曲为即将登位的准天子演奏，典型的弦外有音呀！古时称月亮上的宫殿为广寒宫，当清澈的月光洒满大地，让人发生无数情思遐想，但是高处不胜寒，智慧的朱厚熜怎么会不明白王叔的用意呢？
唐明皇李隆基一生也是毁誉参半的，开元盛世是其功之所在，然当他宠信奸相李林甫一日杀三子之后，盛唐开始衰落。朱厚熜对这段历史也是耳熟能详的，他静静听着琴音沧沧于耳畔，注视着亭外的滟滟水波，心潮澎湃。
琴声苍然而住，余音随波徐徐远逝，朱厚熜依旧陶醉在一片遐思之中，那略显单薄的身形负手伫立在水榭之侧，朗目星眸极目远眺，瘦削的侧脸隐隐一股坚贞坚韧的气质，满身散发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气势，可惜那时没有相机，否则定会留下难得的少年天子凭水临风写真照。
汝王站在后方端详着这个侄儿的瘦削背影，也是百感交集。这时就听朱厚熜朗声说道：“笔墨伺候。”
黄锦和崔浩赶忙将旁边的书案整理一下，一人磨墨另一人铺开一张宣纸，朱厚熜徐徐走到桌前，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快速的挥写起来，笔走蛟龙直画如剑，曲笔似藤，点若危峰坠石，撇如兰叶拂民风势万千，这一手遒媚劲健的行书宛若卧虎藏龙金戈铁马般的惊艳了汝王，脱口而出：“好气魄！”
待书毕，黄锦二人将宣纸一人一边抻展起来，汝王兴致勃勃的开口念道：临江仙
琴若清泉弹古曲，
柳堤钓叟啼莺，
云横春燕剪愁风，
露华浓野渡，无恨最多情；
月隐松林寒暮雨，
玉珠联缀稍停，
举杯劝饮唱霖铃，
纵人生苦短，当岳峙渊渟。
“哈哈哈，好一个‘岳峙渊渟’，好坦荡心胸，万民之福呀！这幅字送与我可好？”汝王热切的恳求道。
“让王叔见笑了，也就是信口一诌而已，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二人愉快的坐下来饮茶聊天，当日一聚琴诗相和传为美谈，可惜隐没在历史的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