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洪流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尤长安摸了摸险些被掐断的脖子,干咳了两下。
见是她,竹涣颇感意外。惊喜之余,扫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红手指印,略有歉意,伸手要拉她起来。
尤长安不平气,铆足了劲霍地用身子一撞,竹涣没预防,被撞倒在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自己也没站稳,随着倒了下去。不外,出了一口气,心里总算舒坦。
“可以起来了吧?”竹涣瞥了瞥躺在他胸膛上的尤长安。
这下尤长安才心满意足起身,还格外大方地搀了搀竹涣。
几日不见,本还担忧她失事,眼前看她生龙活虎似的,应是无大碍。想起昏厥前跌入窟窿一事,竹涣问:“刚刚偷袭我的黑影是你?”
尤长安拂去身上的泥土和草屑,道:“不是偷袭,是防卫!哪知你这么不经摔,轻易就昏已往了!”
“……”竹涣白了她一眼,坐到篝火边不做声。
尤长安见他气咻咻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言辞欠妥,于是也坐了已往,有意慰藉道:“其实,跌进窟窿时,若不是有你在底下垫着,就我这身子骨,免不了要缺胳膊断腿,哪里还能这般活蹦乱跳!”
难怪竹涣其时感受身上趴着一人,原来就是尤长安!听她这么一说,竹涣心里稍稍舒服些了,问:“你刚刚说防卫,以为来的是谁?”
“冷二爷啊!”
冷二爷?竹涣听名字有些陌生,便问是何许人?
“我也不认得,只听各人都这样喊他。对了,还记得那日躲在洮院屋顶上的黑衣人吗,就是他!”
用棍子掏净柴灰,尤长安往火中丢入些木柴,火又重新旺了起来。抬头时,看到竹涣正惊讶地望着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同他提过黑衣人一事。
一直以来,竹涣以为那晚躲在他屋顶上的人是尤长安,原是另有其人。联系起尤长安这几日的遭遇,他更为惊奇。黑衣人目的在他,为何掳走的却是尤长安?如今又不声不响将她放了,显然不是为了相要挟。此事实在令人费解。
“既然那位二爷把你放了,你为什么不回竹苑?”
“我醒来后,就在这片林子里。走了很久都没走出去,像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经尤长安这么一提,竹涣不禁想起那个幻梦。看来这林子简直离奇,似乎隐伏着某种危险。他一面想着,一面望着尤长安,目光忽而停在她的耳垂上。
见竹涣突然凑近,尤长安猛不防被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从来只有女子才佩戴耳饰!你一个男子怎么也穿耳洞?”
尤长放心下一慌,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她倒是未考虑到这一点,怪自己一时疏忽大意。这下该如何向竹涣解释?
见她神色异常,竹涣想起了楚方,心中瞬间明了,道:“刚刚有一男子乔妆成女子,我差点没认出。听说他自幼好妇人之饰,莫非你也有这等嗜好?若是如此,只要你有分寸,不在风回竹苑胡来,我不会干预干与!”
尤长安本另有些担忧,听了他这番话,显然是自己多虑了,徐徐道:“我和他可差异!”
“哪里差异?”
“儿时,邻里有个大娘,好给人穿耳洞。中秋夜,她家门边挂出一盏鲤鱼灯,瞧着极美。她说,只要允许让她给我穿耳洞,便让我摸一下。”
“你允许了?”
“她还许我天天到她屋里看鲤鱼灯!”尤长安手肘支膝,托着下巴,笑里带出几分稚气。
望着她眼中闪动的光,竹涣禁不住追念起往事,一时竟忘了身在那边。直到尤长安问起他,才转过神来。
“你还没说为何也在这林子里?”
“这几日,你那几位同门正四处找你。”
“你也是来找我的?”尤长安眨巴着眼睛看他。
竹涣愣了一下,将一支干柴丢入火中,神情淡淡道:“一个松氏门生在风回竹苑无故失踪,于情于理我这个竹氏少主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也是!失踪的换作是其他人,竹涣照样不会坐视不理。尤长安兴致不高,略显搪塞道:“那就多谢竹少主念及我是松氏门生,不计前嫌赶来相救!”
竹涣被噎得说不出话。有一瞬间他冒出想要解释的念头,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林中冷气逼人。尤长安打了个寒噤,搓了搓两侧手臂,见不剩几多木柴,便起身去捡了一大抱枯枝回来。另外她还摘回来一株野草,满心欢喜地拿给竹涣看。
竹涣看了看,又嗅了嗅,问:“是什么?”
“马齿苋,一种野菜!”
“怎么,你饿了?”
“有点。不外,我把它摘下来,不是为了吃。听裴姐姐说,这种野菜通常长在向阳处。有了它,咱们明天兴许能走出这片林子。”
竹涣豁然开朗,越往林子深处去,太阳光便越弱。而四周既然长有马齿苋,也就是说,太阳光富足,他们离林外不远。明天即便不见阳光,只要顺着马齿苋的长势走,自然能走出去。
一看尤长安饿了,竹涣掏了掏袖子,这才想起自己也没带干粮。可他记得自己明明带了火镰,可掏遍了袖子,都没找见。
尤长安知晓他找的是什么,取出火镰,道:“这个火盒是你的吧!”
“怎会在你这?”
“它自个儿掉出来的。”
竹涣没多想,摸了摸腰间,也不见了他那块竹氏腰牌。不等他问,尤长安已把腰牌递过来。
“这也是它自个儿掉下来的?”
“这是我怕丢失,暂时摘下来替你保管!”
见竹涣伸手入怀,尤长安紧接着将一只锦缎小钱袋捧到他眼前。竹涣狐疑,将火镰、腰牌和钱袋一一收好,道:“你该不会将我满身上下摸了个遍吧?”
尤长安听到这话,脸一烫,一顿摇头道:“没有!我绝对没瞎摸!”
竹涣对她突然如此张皇有些摸不着头脑,解释道:“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尤长安挪了挪身子,把脸转到别处,微露忸怩之色,道:“我虽然知晓!只不外男女授受不亲……”一时竟说漏了嘴,等她反映过来,话已说了出去。
她忙留意竹涣的神情。竹涣听完她的话,拳头一紧,干瞪着她,这小子明白说我是女子!
***
竹涣独自一人坐在篝火边。
他从柴堆里挑拣出些容易点燃的细枯枝,又用从树上扯下的藤条,将枯枝捆扎起来,做成火炬。
他抬头看了看夜幕,尤长安说去找吃的,到现在仍不见回来。他不放心,执火炬去找。没走几步,便听见叫喊声。一听是尤长安,他忙循着声音奔了已往。
找到尤长安时,只见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不小惊吓。问她怎么了,她伸出哆嗦的手,指了指前方的地上。
竹涣走已往将火炬往地上一照,也吓了一跳,地上散落一堆白骨。他和尤长安一样,首先想到的是人骨。这片林子危机四伏,若是什么人误闯进来,惨死在此,也不是不行能。
然而,细看地上的白骨,他很快看出了眉目,对躲在身后的尤长安道:“这并非人的骸骨,是野兽的。”
随后,竹涣在几步外的草丛中找到了一个头骨,明显不是人的头骨,这越发验证了他的判断。
“竹少主果真好眼力,赏你一个果子!”尤长安原来从树上摘了一兜果子。刚刚因看到地上的白骨吓坏了,将果子撒了一地。她忙捡起来,挑了一个最大的递到竹涣嘴边。
竹涣推了推她的手,道:“我不吃掉在地上的工具!”
“换作平日,我也不吃。可眼下情况特殊,你拼集着吃点。我保证,从这出去后,定不会再让你吃掉在地上的工具。”
竹涣目光微微一顿,这股倔劲虽有几分莫名,却如此坦荡,令他心生暖意,嘴上软了软,道:“我现在还不饿。”
“行,那我给你留着。”
两人往回走时,竹涣突然停住脚,眼睛定定望向尤长安身后某一处。尤长安转头看,心里一怵,黑暗里似乎有几处诡异的隆起。
竹涣举着火炬走已往,火光往前照去,这才看清隆起之处是坟堆,且不止一处。周围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坟头上长满了密密层层的青草,足足有半人高,底下另有一些干枯的陈年杂草,可见多年来无人祭扫。这里虽离城内不算远,但周遭情况险峻,少有人踏足,寻凡人家不会在此丧葬。
竹涣转头找尤长安,见她站在一株树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他走近看,树身一处有一道巴掌大的深痕。光线昏暗,如果不留心,很难发现。这痕迹不像自然脱落,而是像被什么工具削去了一块。
他又去看周围几棵树,无一例外,都有深浅纷歧的划痕。仔细辨认,是被刀斧一类器物所割砍。
见竹涣凝眉,尤长安便知晓事情不简朴,忙问是怎么回事。竹涣望着坟堆,眼神庞大道:“我猜,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杀戮!”
尤长安大惊:“莫非躺在这的人都是被人所杀?”
竹涣点颔首。唯一想不通的是,何人将他们安葬在此?难道他们当中另有幸存者?
尤长安警惕地扫视四周,从适才开始,她就闻到一股特殊气味。尤其当他俩靠近坟堆时,这股气味更浓了。她目不转睛盯着坟堆后那片草丛,徐徐感受到气味是从那当中飘来。
草丛里像是伏着什么工具。她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乍然瞥见草缝里有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死死盯过来。很快,那工具由草丛里站起身来,是一头苍狼,身长足有一个成人般大,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尤长安惊得险些叫作声,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她强装镇定,慢慢挪步,好离它远些。突然,苍狼弓起身子,后腿发力,如弦上的箭随时可能飞射进攻,扑过来撕咬。她马上不敢再挪动半步,僵在原处,脊背阵阵发凉。
身后的竹涣见此情景,心里也急。可若贸然行动,赶不走狼不说,惹怒了它,只会让尤长安深陷危险。唯有先稳住狼,再找出它的疏漏。
尤长安身子绷得紧紧的,脚下已有些发软,只能竭力撑着。相较之下,苍狼对竹涣明显有忌惮。徐徐地,她觉察狼畏怯的并非竹涣,而是他手里的火炬。
她曾听人说过,狼怕火!看准狼这一弱点,她逮住时机迅速后撤。苍狼果真嗖地一个猛蹿,扑咬过来。识趣,竹涣将火炬一挥,狼一见火,吓得一哆嗦,迅疾弹开,险些将狼毛燎着。
苍狼气得抬头冲天长嗥。瞬间,匍匐在别侧的两头狼冲了出来。顷刻,三面受敌。
面对三头狼,火炬已起不到威慑。两人向没有狼的一处退却。这是片荆棘丛,即便能穿已往,也是非死即伤。难怪独独留下这一缺口,三头狼料准了他二人不敢硬闯。
相比之下,尤长安更担忧将狼引了进去。当中杂草丛生,人狼一旦进去,人对狼的行迹只会越发难以捉摸。相反,狼的鼻子极灵,即便有草遮掩,也能快速判定他二人的位置。
“怕了吗?”竹涣瞥了她一眼,低声问道。
“你怕了?”
“不怕就好!”
那头苍狼窝了一肚子火,掉臂竹涣手里的火炬,呲着狼牙,腾空一跃,朝两人扑咬过来。与此同时,另外两头巨狼也伺机而动,待猎物自行露出破绽。
两人交流了一下眼色,向上一跳,划分抓住垂下的树藤往上攀爬,避开了尖锐的狼牙。
两次都扑了个空,苍狼像疯了似的,立起来一顿狂抓乱咬。狼爪撕破了尤长安衣衫下摆的一小截衣布。她忙又朝上爬了几下,这才远离狼爪和狼牙。
苍狼在底下折腾了一阵,便停了下来。这时,其中一头巨狼走到一株大树前,前爪扒住树干,似在期待什么。尤长安正感纳闷,已走到稍远处的苍狼突然一阵猛冲,跳到巨狼背上,朝尤长安飞跃过来。尤长安这才看清狼的意图,情急之下,松开了树藤。见她落回地上,候在底下的另一头巨狼顺势猛扑过来。
突然,巨狼打了个趔趄,脖子被竹涣甩过来的一根树藤紧紧缠住。它拼力挣扎,狼爪撕抓脖上的藤条。眼看藤条就要被撕断,竹涣用力一拧,狼脖勒出了血。巨狼体力耗尽,终于瘫软在地。
剩下那头巨狼乘隙从竹涣背后偷袭,刚要飞扑已往,被尤长安一把拽住狼尾。狼疼得乱嚎,转身将她扑倒在地,张口便咬她喉咙。尤长安竭力掰住狼嘴,不让它有下口的时机。然而,狼的气力远比她大,很快她便有些撑不住。
突然,一根粗木棍砸中巨狼的后脑。巨狼闷哼一声,昏厥已往。一个陌生中年男子立在跟前,尤长安还未看清他的样子,他便转去追击那头苍狼。
见苍狼扑来,男子挽弓搭箭,射穿狼的一只耳朵。苍狼疼得呲牙咧嘴,狂吼着冲来。男子敏捷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尖刀,避开狼牙,朝狼脖猛插一刀。马上,喷出一注血。苍狼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转动。
林子恢复寂静,四周弥漫着血腥味。男子扫了一眼地上三具狼尸,仰头喃喃念叨着什么。之后他捡起弓箭,计划默然离去。
“多谢好汉相助!”竹涣忙喊住他。
男子停步,面无心情地看了看竹涣,又看了看尤长安,道:“适才这场厮杀惊动了林子里的狼群,狼抨击心强,不想死就赶忙走!”
“那你呢?不跟我们一块走?”
男子没答尤长安的话,只身向黑黑暗走去。
两人回到篝火边。火快要熄灭,只剩两根木柴羸弱地烧着。想到狼群随时可能偷袭,竹涣忙添些干柴,重新架起火堆。看着燃起的熊熊大火,心里总算踏实些了。
尤长安的手臂被狼爪抓伤。没有其他伤药在身,竹涣只能采来些药草,用石头捣碎,撕下一方衣布包着,给她敷在伤口上。不知是被狼折腾得太累照旧受伤的缘故,尤长安躺下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竹涣望向夜幕的某一处,对藏身在其中的人喊道:“出来吧!”
暗处走来一人,是刚刚帮他们杀狼的男子。他果真没走远!
“足下何人?”竹涣问。
男子将刚刚猎杀到的一只野兔扔到竹涣脚边,坐下抽出刀来,一边剥兔皮,一边道:“你看到那几处坟堆了吧,底下埋的人全是我杀的!”说完,偷偷瞟了竹涣一眼,看他作何反映。
竹涣震惊,却未流露。男子又埋头剥起兔皮,自顾自地说:“那几人追杀我到林中,不杀了他们,恐怕死的就是我,尸骨也早就喂了狼!”
他将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谈到此事,他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不见一丁点儿恼恨。看着他,竹涣想起一人,起初以为是巧合,现在越看他越像。
竹涣略略试探道:“你认识梅氏宗主梅时中么?”
男子的手一顿,目光游移,应道:“有耳闻,未曾见过。”
“他身边有个随从,深得他信赖,厥后下落不明。”
男子没搭腔。竹涣又道:“他叫姜世远。虽然在云探梅阁见过他一次,但我不会认错!”
一听竹涣到过云探梅阁,姜世远惊诧莫名,问:“你是?”
“竹氏门生,竹涣!”
对比刚刚,姜世远脸上多了一分厦悦,道:“原来是竹氏少主!都长这么大了!”
自从被追杀到此,他便隐居在林子里。一晃多年,看到曾经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这时他才觉察自己老了。
竹涣问他为何不回云探梅阁,他却有苦难言。这些年,他心中唯一牵挂的只有一人。
他犹豫了一下,才问:“梅宗主他怎么样了?”
“难道你不知他已不在人世?”
“什么?”姜世远周身一颤,有些不敢相信。
“八年前,梅宗主就过世了!”
姜世远如被雷击一般,心一阵阵抽搐。当年不辞而别,他对梅时中一直心怀愧疚。他长年独自生活在林中,虽躲过了追杀,却也落了一身病。除了草木野兽,他险些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日子寥寂无味。他经常想起待自己亲如兄弟的梅时中,甚至想过有生之年再回去见他一面。然而,他从未料到,等来的却是梅时中逝世的消息,心中仅存的一丝念想彻底幻灭。
他忍住悲痛,似乎耗尽了力气才勉强坐正,声音无力道:“宗主他身体健朗,怎会没了?”
“是中毒身亡!”
“何人下毒?”
“尤长安!”
姜世远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是突然想了起来,心头猛地一震,很快又断然摇头道:“不行能是小尤!绝不会是她!”
“为何不是她?”
姜世远望着窜动的火苗,想起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