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一向清静。此时的巷子,寂然无声,不见一人进出。
想起丈夫刚刚所言,沈氏倍感心寒,眼眶立时噙满泪。
一连几日,刘屠户终日闭门不出,卧病在床。沈氏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此四处寻医。前几日,倒是来了几个医生,可皆没瞧出什么。
眼看着丈夫日渐消瘦,沈氏焦急万分。今早天一亮,她简朴拾掇了一下,便出门了。听闻有个姓郝的医生医术精湛,她忙上门去请,费了一番口舌,才将郝医生和他那徒儿请抵家里。
三人进到卧房,刘屠户正面对墙壁,躺在床上。这几日,他一直这样。
沈氏轻步走近床沿,细声嘱咐:“相公,我找来了郝医生。你哪里难受,尽管告诉他。”
刘屠户仍背对着她,不发一言。这几日,丈夫明显少话,沈氏猜是生病的缘故,因此不与他盘算。
沈氏搬来一张圆凳,请郝医生落座。郝医生叫徒儿从药箱里拿出脉枕,正要号脉,刘屠户猛然从床上弹起,摆手道:“我没病,无需看医生!”
郝医生用左手缓慢捋着下巴的银白髯毛,神情泰然,恰似心中有数:“有病无病,容老夫切一下脉便知。”
刘屠户鼓着双眼,声色俱厉,喝道:“我没病,出去!”接着跳下床,不容分说将郝医生师徒从卧房赶了出去,并切脉诊和药箱一同扔出房外。沈氏在一旁竭力劝阻,却无济于事。
郝医生受了惊吓,慌忙和徒儿从刘家逃了出来。
沈氏对丈夫此举颇为不满,扶起倒在床边的圆凳,忍不住怨道:“相公,我难得才请来郝医生,你怎能轻易就赶人走?”
刘屠户低着头坐在床沿边,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怒道:“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有病,好乘隙再醮!”
沈氏犹如当头一棒,整小我私家怔愣住,呆立半晌,不知不觉已红了眼眶:“你怎能说出这种话!你我多年伉俪,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她万没想到,丈夫竟会说出这般让她心寒的话,一气之下,冲了出去。
婆婆正在睡觉,拄了根手杖闻声赶来。平常难得见他们伉俪二人打骂,今日不知所为何事,想问清楚,却见沈氏气呼呼往屋外去了。
沈氏立在门边,低声啜泣了好一阵,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想到丈夫那番话,她心里既感委屈,又觉气恼。
许久,沈氏挪动脚步,走到劈面一户人家门前,用帕子拭干眼泪,轻轻吐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绪,才伸手抓起门上的铜环,轻叩门板。
屋里传出一妇人的声音:“哪位?”片刻后,门开了,是纤瘦妇人裴氏。
见沈氏眼眶发红,裴氏吓了一跳:“哟,沈妹妹是怎么了?”她赶忙拉着沈氏进到小院来。
小院窄陋。一株杨桃树下摆放着旧方桌。桌上除了一套简陋茶具外,另有一个竹编簸箕,上面盛着大豆。沈氏来之前,裴氏正坐那挑拣大豆。
抚慰沈氏坐下后,裴氏迅即端起茶壶到厨房沏了一壶热茶出来。喝过茶后,沈氏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裴氏这才开口问:“可是那刘胖子的娘为难你?”
沈氏摇头。
“难道是刘胖子?”
沈氏颔首,眼睛又红了一圈。
裴氏受惊。沈氏和刘屠户向来和气,常年难得拌嘴。虽说二人至今未育,婆婆对此不满,但二人并未受其影响,恩爱如初。
裴氏将凳子拉近,关切道:“怎么一回事?你同我说说。”
沈氏将事情详尽说了一遍。裴氏听罢,气得手拍桌面,簸箕里的大豆跳起震荡了一下,骂道:“那刘胖子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且不说你起早贪黑照料他娘俩,现如今还要天天寻思着给他请医生,没落下一句好话,反倒成了你的不是。他既然不领情,你爽性撒手不管。”她越说越气,恳切为沈氏行侠仗义。
见沈氏潸然泪下,裴氏忙又慰藉,不由得想起自家丈夫来。
十年前,她嫁到这家来。丈夫也姓刘,虽为人木讷,却还算憨实,对她也尽量迁让。岂料过了四年好日子,丈夫突发急病,撒手人寰,留下一岁幼子和年迈父亲。
这六年来,她抚育幼子,赡养公公,日子过得虽不如从前,却勉强拼集。若是丈夫健在……想到此,一股惆怅伤心之感油然而生,心情逐渐极重。
突然,敲门声将裴氏从悲悼中唤了回来。她慌忙用手掸去眼角的泪。
“定是那刘胖子来找你了,算他识相!你先到我屋里略作歇息,我替你说他两句!”
裴氏起身时,沈氏扯住她的手,目露担忧道:“他身体不适,你莫说得太重。”
“放心,我有分寸!”
***
裴氏走至门边,待沈氏进屋,才不紧不慢开门。
“好你个刘胖子,还知道来找沈妹妹……”裴氏张口便骂,忽见来人并非刘屠户,慌忙住口。
“裴嫂,打扰了!”竹涣早已探询到沈氏、裴氏住在这一片。因此,见到她,并不意外。
“裴姐姐该不会不认得我们了吧?”一旁的尤长安也随着问候一声。
“认得,认得!二位令郎,真是对不住,刚刚我以为是对门那刘胖子,失礼了。”
裴氏将两人让进小院,拿来两个洁净茶盏,斟了两盏茶。随后,坐到两人劈面,问:“不知二位令郎来是?”
这几日,全宛城都在议论风回竹苑发现柳氏尸首一事。风闻竹氏门生正和官府全力彻查此事。可至今未找见真凶。他们这时候来,难道是为这事?裴氏心里莫名忐忑。
“其实,主要是我想来找姐姐。”尤长安看出裴氏的记挂,放下茶盏,缓解气氛道,“听竹少主说,我那玛瑙石是姐姐拾到的,在下特地来向姐姐致谢。”
“原来是为了这事!”裴氏心下舒了一口气,显然没了先前的不安,语气轻快道,“令郎客气了,是沈妹妹拾到的。说来也是巧,沈妹妹这会儿也在我家。我去喊她出来。二位令郎先别走,眼下快到饭点了,留下来吃个便饭?”
竹涣正要推辞,尤长安忙先允许:“那多欠美意思?”
“这哪的话。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平常难得有贵客登门。二位令郎肯赏脸,我这心里不知多兴奋,就这么定了。”
裴氏起身,正要进屋唤沈氏,被尤长安喊住:“刚刚竹少主顺路买了只烧鹅,我二人手拙,实在不知如何烹制。听说裴姐姐厨艺了得,这会儿置β要劳烦姐姐了。”
“快别这样说。只要二位令郎不嫌弃。”裴氏接过用一张大油纸包着的烧鹅,脸上难掩惊喜。
一时间,油纸里散出的香味,让她心生纪念,忆起往昔。她自幼家贫,常年连烧鹅的味儿都没闻过。厥后嫁给在一家食店当厨子的丈夫,才勉强吃上一口。那味道,她至今难以忘怀。丈夫去世后,她便再没吃过。
待裴氏离开小院,竹涣心里不自在,扭过头问尤长安:“不是说只问几句话么,你为何允许留下用饭?”刚刚裴氏在,他欠好表露。
尤长安笑了笑,往竹涣茶盏里添了些茶水,抚慰道:“话得问,事情也得办,可得先填饱肚子不是?你放心吃这顿饭,至于其他事,就不必费心了。”
她总是这般淡定。不知又在盘算什么?这让竹涣更担忧了。不外,既已允许,也只能留下。况且,今早从尤长安下山以来,他便一直随着,无暇用饭,确实饿了。
尤长何在院里转悠了一圈,院子一隅有一小箩筐,往里细瞧,是一些孩童玩物,有木制陀螺、竹蜻蜓和小泥人……
来之前,竹涣曾提过,裴氏早年丧夫,膝下一儿。可见,筐里的玩物应是她儿子的。进屋以来,却不见有孩童身影……
恰在此时,沈氏从屋里出来,郁郁不乐,两眼乏神。见到小院里的两人,她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趋步上前问好。
竹涣和尤长安对视一眼,皆缄口不提沈氏哭泣的事。外交几句后,尤长安取出红玛瑙石,递给沈氏,问:“沈姐姐可还记得此物?”
沈氏接过,简陋瞧了一眼,颔首道:“记得!正是我前几日在后山拾到,让竹少主还给令郎的。”沈氏未留意漏洞里的血渍,很快便将玛瑙石还给了尤长安。
“不知沈姐姐是在哪拾到的?”
“我与你说话的那处墙根下。”
尤长安听罢,未免惊讶,其时自己也在场,却不记得地上有这石子。
沈氏见没什么事,便到厨房资助备饭了。不久,她和裴氏端着饭菜出来,除了烧鹅,另有其他几样菜和一坛酒。
尤长安见天气极好,提议将饭桌移到小院来。
裴氏将饭菜摆置桌上,客气道:“不知这些饭菜合不合口味,还请列位不要嫌弃。”
“裴姐姐谦虚了。”尤长安被饭菜香吸引,满口赞叹,“这饭菜看上去丝绝不亚于外面食店的。”
裴氏乐得眉眼满是笑意。她这点厨艺全是从丈夫那学来的,虽不及丈夫,却也学了七八成。
四人刚要动筷,突然原先虚掩着的大门被猛地踹开,发出轰隆巨响。刘屠户手握着刀,气势汹汹闯进来。
早前他与沈氏吵了一架后,心中痛恨,本想来劝妻子回去,不意从门缝中瞅见尤长安也在,登时怒火中烧,回屋操刀,直奔这来。
“相公……”沈氏刚要解释,被刘屠户一手推开。
刘屠户逼视着尤长安,脖颈青筋暴起,斥道:“我料到你这厮惦念我家娘子,今天我非宰了你不行!”说罢,呲着嘴,挥起刀,劈头盖脸地砍过来。
尤长安见状,慌忙一个急闪身,躲了已往。刀恰巧劈在木桌边缘上。
这是一把新刀,刀刃尖锐,用起来却有些生疏,加上好些日子没运动筋骨,刘屠户手上的力道明显不及从前。他用力拔了半晌,才勉强将刀从桌上拔出。这下他更气了,抖了抖脸上的络腮胡,猛力朝尤长安胡乱挥砍。
酒坛滚落在地上,散着酒香。局面一度杂乱。两个妇人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尤长安急遽躲到竹涣身后。刘屠户紧追过来,忽而一股外力袭来。紧接着,刀猝然从他手中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刘屠户惊了一跳,久久没法回神。刚刚只顾着劈尤长安,眼下才留意竹涣也在,急遽起诉:“竹少主,这厮时常调戏我家娘子,之前还谎称自己是女子,今天容我剥了他的皮。”
竹涣看了看尤长安,心想此人举止虽然有些令他看不惯,但谈不上调戏。
“你误会了。我同他一起来的,未曾见他调戏你家娘子。”
“可是……”
“若是不信,你大可问问二位姐姐。”尤长安从竹涣身后探出头道。
“刘胖子,我可以作证!”裴氏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仍心有余悸,“今日时令郎来,纯粹是为了谢沈妹妹。”
“谢什么?”
“前几日,沈妹妹在后山拾到了这位时令郎的随身之物。今日,时令郎特地登门拜谢。”
“随身之物?”
尤长安只想快些了却这桩误会,赶忙取出红玛瑙石。刘屠户朝她手心瞥了一眼,马上怔住,打了个冷战,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