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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督军

第四十二章 和融春意 燕子抬头

大督军 海令君 4062 2020-05-04 23:23:49

  关于天机的事情,徐广陵没有和褚牧野多说,只是又在褚家坐了一会儿,聊了聊金陵的各色人物,便带着小丫鬟碧桃起身离去。徐广陵临走前,褚牧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自家厨房,然后拎着一条干巴巴的熏肉出来,红着脸一阵好说歹说,硬要塞到徐广陵手里。

  徐广陵哑然失笑:古时候小孩子拜师,这才要送老师一条肉当做学费,我徐广陵又不是你师父,送我熏肉作甚?

  褚牧野显得有些尴尬,但依然振振有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徐广陵突然想起,前世幽州道也有人说,褚左参军一席话可抵十万戎马,于是也就不再推辞,笑眯眯地接过那条褚家珍藏版的熏肉,心里已经盘算主意:

  上辈子,我连累你褚牧野随着徐家军吃了三十年塞冬风沙;这一世,我拿你一条熏肉,定要还你一生功名利禄!

  离别了送客出门欲言又止的褚牧野,徐广陵让碧桃拿着那条熏肉,自己则按着腰间佩剑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

  身穿白衣腰佩长剑的英俊令郎,以及手里拎着一条熏肉、黑着小脸的青衣丫鬟,这一对儿奇怪主仆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外金陵城的南大街,原来就是商旅通行、游人如织的富贵之地,街上行人大多行色急遽,也没人真正在意徐广陵,更没人心生疑惑,认真想一想为什么这个白衣书生,要在腰间带一柄早就过时的文人佩剑?

  其时春意渐浓,金陵路边的枝头上,已经缀上了点点杏花,甚至就连街边流水潺潺的狭窄沟渠里,都有花瓣乘波激荡,漂流而过。徐广陵望着在塞外不行得见的江南春景,心中虽然有一丝纪念,但更多地咀嚼着和褚牧野的聊天内容。

  如果说,太平年间的金陵城中,有什么年轻人能值得徐广陵亲自结交的话,那么或许也只有那么凤毛麟角的两位:一个叫呼延轮台的,是女真派遣到中原的谍子,死在徐广陵剑下,如今酿成了一块并不精致的黑木灵牌;另一个叫褚牧野的,明明是当今天子的亲外甥,却心甘情愿蜗居于石头城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宛如深藏巷中的一坛密封美酒,不显山不露水,只等着真正闻香识味的知音伯乐掘客而出。

  徐广陵感受获得,能被崇敬已久的昔日探花郎登门造访,褚牧野内心其实很是激动,适才在席间攀谈时,褚牧野更是三番两次旁敲侧击地体现,讲明愿意帮徐广陵做些事情。

  其时徐广陵只是神秘一笑:“未来总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不外这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很难让每天在家里百无聊赖的褚牧野满意——按褚牧野的意思,如今徐家内乱渐生,叶许两家虎视狼顾、觊觎着徐家在金陵城的名望职位,很可能不日就要悍然动手,这种艰屯之际,不正是你徐广陵这个家门弃子,乘隙一雪前耻、重新夺回徐家继续人位置的大好时机?

  看褚牧野跃跃欲试的样子,显然已经在脑海中编出了一场“小书生辅佐大才子、探花郎重夺继续人”的励志大戏,不外徐广陵却并没有类似的计划——

  为了诛杀呼延轮台,他甚至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家族的兴衰起落,在如今的徐广陵看来,也不外是无甚意义的小打小闹而已;徐家兴也好,衰也罢,这个前世大督军的炯炯目光,始终越过了金陵城、扬州道的风华烟雨,直直望向北方、望向塞外,死死地盯着那座外表貌不惊人内饰金碧辉煌的女真王帐。

  纵然是昨晚在华林诗社上抛头露面,徐广陵也未必是在针对日益飞扬跋扈的叶家许家——当年镇守北境三十载,可幽州道大督军的戎马,也曾不止一次席卷中原,或平叛或戡乱,徐家军的手下也曾沾过无数权门大族的淋漓鲜血,区区几个前世名不见经传的金陵家族,还入不了徐广陵的高眼;只不外徐广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富家纨绔的秉性,知道自己一泛起,叶家许家或许就会气急松弛,或许就会出于愚蠢或狂妄,把金陵城这汪暗蕴杀机的死水,搅得更浑一点——

  而唯有浑水,才好摸天机这条大鱼!

  徐广陵若有所思地看看街边生意兴隆的布坊粮铺,又转向身后拎着熏肉的碧桃:

  “你觉得适才那个褚令郎,怎么样?”

  小丫鬟苦着脸道:

  “奴婢感受……这个褚令郎不太讨喜!”

  徐广陵有些讶异:“为啥?”

  碧桃嘻嘻而笑:“因为他不如我家少爷帅!”

  徐广陵笑骂:“空话,谁有你家少爷帅!”

  小丫鬟美滋滋地笑着,一点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似乎少爷狂言不惭的自吹自擂,就是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徐广陵无奈摇了摇头,望着远方轻叹一声。

  碧桃看着徐广陵神态,犹豫片刻,怯生生地开口道:

  “少爷,你适才和褚令郎说的,都是真的?”

  徐广陵问:“你指哪方面?”

  碧桃嗫嚅道:“就、就是咱们——啊不,他们徐家,真的会一落千丈吗?未来金陵城第一大族的位子,真的要让给别人?”

  徐广陵摇头道:“这种事情又哪里说得准?即即是他褚牧野,也只是能给一个隐隐约约的预测而已——家族兴衰、风云幻化,比起围棋棋局还要庞大几分,徐家能否依旧屹立不倒,还要看爷爷他们这些尊长的运作,也要看维扬、姑苏他们的造化。”

  徐广陵顿了顿,皱眉道:

  “不外褚牧野有一点说对了:徐家在庙堂之上势力滔天,绝不是叶家、许家这种土财主应付得了的;要想扳倒徐家,叶家要么在朝堂上找到靠山,要么,就要抓住徐家的什么致命把柄——而这两种要领,都不太容易。倒不如说,真正让我疑惑的是,叶家许家到底何来的底气敢跟徐家叫板……”

  徐家、叶家、许家……徐广陵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腿侧……

  ……天机。

  小丫鬟碧桃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广陵身后,看着那个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举目仰望的白衣身影,只觉这个明白只有十九岁年纪的自家少爷,肩上却像是挑了一副过于极重的担子,似乎要将天下蒸民的呼吸命运都扛在肩头、将千门万户的兴亡盛衰都藏在胸中。她兴起勇气,快步走到徐广陵身前,转身面向自家少爷,赧颜笑道:

  “少爷,您这些日子辛苦啦,等到了家,奴婢给您炖熏肉汤喝!”

  徐广陵从思绪中惊醒,看着碧桃心头一暖,笑道:

  “可你家少爷我不想喝肉汤啊……”

  碧桃瞪大眼睛:“那少爷你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做!”

  “少爷我想吃你!”徐广陵哈哈笑着扑了已往,小丫鬟一声惊叫,笑着逃开。

  江南春日,暖意融融。

  ……

  一只燕子伸展翅膀,肚皮险些贴着水面划过,然后振翅向上飞起,在空中兜转出一个半圆,乘风向东而去,奋起着尖尖的尾羽,汇入无数同伴的队伍之中。

  叶家长房宗子叶参站在陡峭的燕子矶上,面对春日里波涛不惊的浩荡长江,望着无数飞鸟围绕翔集的八卦洲,手扶着字迹早已残缺的上古石碑,嘴唇抿了抿。

  东风拂过,吹动了叶参长衫,发出微微声响。

  “您喜欢燕子?”叶参旁边的中年人看了看远处的鸟群,负手问道。

  这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身形结实,似乎是个练武之人,脸上从额头直贯到下巴的一条可怖伤疤,更是让人对他的过往经历浮想联翩;不外,他整小我私家的神态行动倒是透着一股书生般的温文尔雅,一文一武,两种截然差异的气质在一具身躯里完美融合。

  “不喜欢。”叶参眯眼道,“白先生,我不喜欢燕子。”

  被称作“白先生”的中年人唔了一声,捻着髯毛没有答话。

  “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燕子吗?”叶参看了白先生一眼,问。

  “愿闻其详。”白先生耸耸肩。

  “因为燕子下贱,因为燕子自甘堕落。”叶参冷笑道,“您瞧这些小鸟,黑羽白腹、尾似尖刀,乘风航行流转自如,是不是被老天赐了一副风骚俊俏的模样?可结果呢?这群燕子居然拿着一具大好皮囊,却辛辛苦苦地去风中捉虫、泥里挖洞,做着天底下最下贱卑微的运动,别说比不上那些傲视天下、捕食荒原的雄鹰,就连那些去海中探洋捉鱼的鸬鹚也比不外!”

  似乎是为了验证叶参的话一般,一只燕子衔着根枯枝从两人眼前掠过,然后振翅降落到江边岩壁上一处拇指大的泥穴旁;这泥穴或许是小燕子花了大时光用鸟喙啄出,周围已经乱七八糟地摆了许多几何草枝,眼看已经是即将完工的新巢了。

  叶参从脚下抄起一块石头,狠狠扔向正在雕琢巢穴的燕子;小鸟反映极快,振翅躲过了石块的袭击,但那石头却不偏不倚砸中了那花鼎力大举气修成的泥穴,马上溅出一片碎泥残枝。

  燕子究竟是不通灵性的飞禽,虽然看着辛苦营造的新家在眼前子虚乌有,但只是绕着原地飞了两圈,就重新飞走,或许是去找地方建新家了。

  白先生眉头微微一蹙,却也没阻止叶参的行动,只是舔着嘴唇点颔首:

  “我或许能理解,为什么叶令郎不喜欢燕子了。”

  叶参阴沉地看着远处的鸟群,向一望无际的长江流水伸脱手。

  如欲将满江绿水白练,尽握掌中。

  “嘿,纨绔,纨绔,只不外是生在权门大族,便有几多人将这顶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叶参咬牙道,“可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优哉游哉享受家门隐蔽、只知道躺在列祖列宗棺材本上的废物!且不说那个百无一用的许荣华,就连什么天下交相赞美的徐广陵,他也算个才子?动手杀人、自毁前途,嘿,我叶参最看不起这种糟践自己大好身世的无能之辈!”

  白先生隐蔽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先生,这金陵城中几多人看着我和小商的身份眼红耳热?几多人希望转世投胎成叶家的长房令郎?”叶参讥笑笑道,“可其中有有谁知道,我们兄弟二人虽是长房却终日生活在叶南亭的阴影之下,每天被二房那三个小婊子看轻一等?更有谁能知道,我们叶家就这么被姓徐的压了他妈整整六十年?”

  看着依然面容狰狞、毫无儒雅之气的叶家令郎,白先生挑了挑眉毛。

  “所以啊,白先生……”叶参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我叶参这辈子最不想当的,就是那锦衣华服却每日捉虫衔草的燕子……总有一日,我会亲自做出一番惊人事业、让金陵人对我、对叶家另眼相看!总有一日,我要成为遨游在这金陵上空的一只雄鹰,无论是徐姑苏、徐维扬,照旧昨天那个狗娘养的徐广陵,我要让他们都成为我口中的猎物、在我的面前尸骨无存!”

  白先生悠悠隧道:“当雄鹰,可不是那么简朴的。”

  叶参狠狠一挥手,怒道:“我虽然知道!我他妈虽然知道!白先生,你以为我没有倾尽全力的决心吗?你以为我没有牺牲钱财名声的勇气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找上你?”

  白先生哈哈大笑,脸上露出绝不掩饰的讥笑:

  “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们汉人很可笑。”

  叶参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塞北蛮族,自然不会懂。”

  被叶参辱骂的白先生却绝不生气,笑吟吟地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叶家令郎。

  叶参啊,你瞧不起燕子,瞧不起捉虫衔草、钻穴挖泥的“低贱”运动,可你不知道,我们女真天机的谍子们,又有哪个不是部族首领的嫡子长孙,哪个不是塞北大族的家业传人?我们忍心脱去华服锦绣、忍心放弃雕鞍驰射,将一身性命抛在这举目无亲的大汉中原,是因为我们理解你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知道,将险些所有时光花在觅食撘巢上的燕子,不是为了庸碌活过一生默然死去,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雏鸟,能够在这片辽阔天地之间,无忧无虑地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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