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宗泐

　　于是林菁霜又上下看了遍那碑文道：“这僧人名叫宝志，是南朝的时候一个得道高僧。还曾经获得梁武帝资助建设山谷寺。娘，这位高僧也算是禅宗的之祖，但似乎较其他六祖名气相去甚远。”顿了顿又道：“这座塔看来应该是梁武帝制作的，梁武帝崇信释教，对于这样的高僧一定礼遇有加，圆寂之后也必筑塔而葬。”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位小施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学识，可惜是个女孩，否则未来必成大器。”

　　三人转头一看，只见远处站着一位老僧，只见他虽见苍老，但是精神矍铄，其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其与他僧袍纷歧样的威严。

　　那老僧徐徐地走过来，打了一个稽首，自我介绍。岳夫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老僧是灵谷寺的住持高僧宗泐。

　　朱元璋十分敬重释教，对于沙门中人也比旁人高看一眼，而作为其时中土释教领袖宗泐，朱元璋自然另眼相看，于是就任其为僧録司右善世。

　　但是不久胡惟庸案发作，宗泐虽是僧人也牵扯其中，居然也被牵扯其中，原来被胡案牵扯的人一般都逃不外一刀，宗泐也自知难逃一死，但是朱元璋竟然在最后时刻赦免了宗泐，非但如此，而且赦免之后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免去他僧録司的职位转而让他在灵谷寺住持。

　　宗泐心中澹然也不以为意，于是就在灵谷寺中住下。幸亏灵谷寺本是奉旨搬迁至此，寺中一应事物条件俱全，因此宗泐在灵谷寺中倒也自在。

　　近几个月一直会来到宝公塔前，呆上一段时日。哪知今日居然在这里看到几个妇孺在三绝碑前，本也不以为意，哪知不经意间走近听到岳夫人和林菁霜的对话，不觉喜欢上这个小女孩，赞叹之词不禁脱口而出。

　　岳夫人也自我介绍了一下，宗泐道：“原来施主是镇威镖局总镖头的夫人，失敬失敬。不外想来岳总镖头乃武人世家，不知道居然学识如此卓绝的夫人，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承蒙大师夸奖，小女子小时候就经常听家父说起大师，只是一直无缘见到大师。厥后听到大师遭受胡案牵连，想来有生之年再难与大师晤面，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能在此遇见。足慰平生。”

　　两人相互外交了几句，宗泐徐徐走到三绝碑前抚摸着碑中的画像道：“宝志大师年近百岁才圆寂，历经四朝，他的佛法修为，世间阅历自是特殊异常。贫僧每次念及此处便不禁神往。”

　　岳夫人微笑道：“大师过谦了，宝志大师故去已近千年，依小女子愚见您的修为和劳绩当不比宝志大师逊色几多啊。想那宝志大师曾经下狱，而大师您也受胡案牵连；宝志大师著《大乘赞》，而大师您也著《佛赞八曲》；只不外宝志大师历经四朝，这份境遇确实罕有。”

　　宗泐道：“夫人过奖了，虽说晋季之时我佛兴盛之时，但是适逢乱世，天下生灵涂炭可堪瀚叹。”

　　“大师勿怪，此话小女子不敢苟同，想来自炎黄以来，除却先周之时圣王迭出，自平王东迁之后，乱世居多，太平之世十停之中或许也就其中两三而已。宝志大师所处的晋季之世也只不外是乱世中的一隅而已。当年留侯在博浪沙刺杀始天子，一来报灭国之仇，二来也想除却暴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但是始天子死后天下便大乱，留侯虽然扶保汉高祖登位，但是天下仍然庞杂不止，外有匈奴寇边，内有诸侯反叛，天下仍然不得安宁。”

　　岳夫人又顿了顿后道：“留侯虽知惠帝善良柔弱，吕后绝非善类，但是仍然力保惠帝为太子。否则废嫡立庶，恐骊姬之乱将重现惠帝之朝。因此天下本以乱为本，故君主必以治乱为要务，不必拘泥于手段。天下若不安宁，一切皆是枉然。”最后这段话是张良在《太公兵法》中的一句批语。岳夫人读完这本书之后深以为然，所以现在脱口而出。

　　宗泐听罢哈哈一笑道：“女施主之言可谓是惊世骇俗，虽觉有理。但是细思之下恐不尽然，儒家对于明君之道素有定论，当以仁恕治国，明辨是非，虚心纳谏，勤政爱民。适才施主所言大有离经叛道之嫌啊。”

　　岳夫人微笑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适才所言确实真是心之所想么？小女子适才之言虽不容于现时，但确是历代帝王所推行之圭臬。彼时帝王所推行之事无一不鉴于前代之覆辙。譬如汉初诸侯庞杂，刘邦则罢黜韩信，彭越之流，而封国诸刘，而有厥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武帝颁布推恩令，削去诸刘封国，尔后有王莽篡汉。晋武帝之时也惩于曹魏削弱曹氏诸王，最后归政于司马氏，于是大封诸王，而尽夺州县之兵权，致有八王之乱。”

　　“然则魏晋之代前朝，前朝宗亲仍可得保全，国家也未尝大兴刑狱，可见天下当有贤者而立，贤者出，愚者让也不失为一良策啊。”

　　“那魏晋之后呢？正如大师适才言及宝志大师之时慨叹时局庞杂，生灵涂炭。但宋齐梁陈无不都是先屠尽前朝宗室，再大封本朝宗亲培植皇族势力，但是往往一代之后便又放肆屠杀宗室，致使宗室力弱，而权臣乘隙窃取国柄，然后权臣代之而起再将前朝皇室全部屠尽。”

　　岳夫人说到此处突然一愣，半天没有讲话，入迷许久。这个时候久不发声的岳麟禹和林菁霜划分摇着岳夫人的手焦急隧道：“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还出了这么汗，是不是不舒服了？”这时岳夫人才似乎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再转眼看着宗泐，只见宗泐微笑地看着她。

　　宗泐微微一笑似乎猜出了岳夫人心中所想道：“施主似乎心有所想，贫僧料想是否已经想到本朝之事了。”

　　岳夫人忙道：“大师恕罪，确如大师刚刚所言，当今皇上的所作所为竟与千年之前的如出一辙。只不外千年之前屠杀的是前朝宗室和上将，而本朝所杀的是……”

　　“施主放心，此处乃是寺中深处，寻常就少有人至，而现在前殿香客众多，寺中僧人都在前殿支应。就更不会有人了。”顿了顿又道：“之前胡案方起，我也未想及此处，只道是胡惟庸骄横跋扈，贪利废法，哪知此案牵连越来越多，我才知皇上此举乃是借胡惟庸清除元勋耋宿。”

　　“大师既然说到此处，我一直想知道您是怎么被牵连进去的？”

　　宗泐叹了口气道：“皇上身边有许多密探，都隶属于锦衣卫，朝中所有大臣的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握之中，而且他们手段黑辣，经由他们捉拿的官员往往能牵连出其他官员，而我只不外是他们牵连名单中的一个名字而已。我想皇上只是为了清除元勋，而我只是一名僧人，平时与朝中大臣接触本就不多。没有太多的价值，皇上可能也念在香火之情。这才网开一面。”

　　岳夫人确实曾经听过丈夫说起过朱元璋手下有一支亲军唤作“锦衣卫”，朱元璋会指派他们卖力密查朝中大臣的所有行动。原本岳崇韬也不知有这么一个机构，只是有次听得蓝玉谈起当年朱元璋处置惩罚胡惟庸案时，锦衣卫直接加入其时牵涉胡案大臣的抓捕。只是其时只针对高官才会动用锦衣卫，对于一般黎民来说朱元璋不会动用锦衣卫。

　　因此锦衣卫这个名字在重臣耳中犹如厉鬼，但是黎民之中却绝少知道。不外其时蓝玉其时之所以敢将高层密事对岳崇韬说，一来是岳崇韬信赖有加，二来此时朱元璋已经裁撤了锦衣卫的办案权力，将锦衣卫一应案件事务分交刑部和大理寺。

　　岳夫人想到此处微觉奇怪，便道：“大师可指的是锦衣卫，不外皇上就已经裁撤锦衣卫，应该不用担忧再有胡惟庸案这么大的风浪了吧。”这最后一句话，岳夫人似乎是自言自语。

　　看到岳夫人正自沉吟，宗泐又道：“前些天，皇上为太子举行海陆道场，遍请全国高僧，贫僧也在邀请之列。终于又得见皇上龙颜。”

　　“哦，皇上和您说话了？”岳夫人想朱元璋和宗泐关系非同寻常，几年不见怎么也要外交几句。

　　“没有，皇上看到我只是点颔首，不外我看到皇上的两鬓花白，已见苍老。神色虽然十分悲痛，可是我看皇上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冷酷和不安。举行道场的时候，皇上虽然脸现戚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岳夫人听到此处心念一动，心中突然想到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惊道：“当年吕后在汉惠帝的葬礼上也是这样？”

　　岳夫人在《太公兵法》中的最后一段中见到张良写下这么一段批注：“帝崩而其母不悲，乃因帝无壮子，太后畏大臣。其必欲握其权柄而已，然则必祸及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