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珠玉（六）
婚后生活感受宁静时没差几多，最大的差异无非是天天美色当前，偶尔插科讥笑闹着闹着，最后就闹到了床上。
害，山玉揉着另有些酸疼的后腰，恼恨地咬了一口酥肉。
什么丰神俊朗不世出的玉润君子？装模作样也就是利用世人，实际上不就是老流氓一个？
但卫玠体弱是真的，虽不至于整天病怏怏，可也受不住凉爽，每每变天山玉便倍加细致照看。
另有一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当初把红枣都吃光了，横竖过门一年了，小腹照旧平滑得毫无弧度。虽然卫家没人拿此事为难她，但山玉照旧有点愁。
哪怕是肉吃多了长点肚腩蒙骗她一番也好。
卫玠虽然是有钱令郎哥，但也是要养夫人的。更别说，夫人向来娇贵，吃喝另有穿着都很考究。所以卫玠照旧隔三差五出门营业，和挚友说说玄理，同政界的老狐狸打打太极。
尤其是王敦，这位上将军同长史谢鲲大赞卫玠的言辞乃是正始之音，字里行间言极钦佩。
但卫玠只道他豪爽不合群又好为人上，恐怕算不得国家重臣，于是筹谋着要离开豫章。
现在是永嘉六年，历史也不会因为一点子女情长停滞半刻，也不会因为人君起了个动听名字就改了生长路线。
一阵妖风从北刮起，要将南方那迷醉于太平歌舞的奢靡而羸弱的牡丹花拆解，寸寸吞入腹中。
收到起风音信的那天，卫玠面色沉凝，当机立断：举家简装，南迁去建邺！
仆从们也知道天下局势异变，当下说是南迁，可正是避乱逃亡的好听说法。但在世家侍奉久了，几多也有点风骨，短暂忙乱后边冷静下来，各做各的事。
山玉虽然是舞刀弄枪的女子，可真到山河动荡的关头也是不中用的，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卫玠，从而罗致一点强撑的力量：“爹爹……爹爹还在京师呢！”
卫玠一听，强忍住要咳嗽的激动，转身过来抱她，说道：“正是岳父传书，现在京师陷落，已经退守夏口了。别怕，建邺宁静些，待岳父领兵夺回京师便好。”
“……好。”山玉抱紧了他，原来还想说什么，可这时候，说多也无非是给卫玠多加思虑。
卫玠已经连着三四日，险些是不眠不休在处置惩罚事务，本想着抓紧处置惩罚完便请命去建邺，没想到匈奴进犯来势汹汹，不得不提早做计划了。
他一贯是面色苍白，现在眼下青黛色厚重，唇也干裂起皮，瘦削得快要脱相。
卫玠不敢告诉她，匈奴此番直捣京师洛阳，掳走了陛下，还放肆屠戮王公贵族。京师血流成河，岳父山简身为将军，领命退守夏口，怕是大凶。
到达建邺的那天，衣冠南渡者云云，听闻当世大才卫叔宝也来了，纷纷挤破脑袋要抢个前排看一眼这貌比潘安的男子。
但卫玠与山玉躲在车上，帷幄深深，遮掩得很好。
但卫玠本就劳心公务多日，又加舟车劳顿，现在在城中遭遇这等疯狂的浪潮，无法掀布换口气，胸中郁结多时，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就昏迷不醒了。
山玉惊叫一声，边忙让车夫走快些，边颤巍巍用帕子给他擦拭嘴角的血。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卫玠一直病重，偶尔还背着她吐血，喝数倍于寻常时候的药。但是卫玠怕她担忧，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哪怕是现在他终于撑不住昏已往了，她也不敢掉眼泪。
卫玠的一生都在挺直脊梁，她卫夫人也不能认输。
卫玠醒来的时候，觉得吐了口血，胸腔的郁结阻塞感反而减轻了几分，呼吸也顺畅了些。
山玉就趴在他榻上，面色也快要和他一样没有红润色泽了，樱唇也泛着白，眉宇皱着，像困在噩梦里挣扎着。
卫玠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平，卫夫人就应当是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的，哪时能受这委屈？
但没等他触及，山玉猛地惊醒，就死死地盯着他。
“啊……看着我做甚……现如今，可没有从前悦目了……”卫玠开口说话，才觉察自己已经病重到了这个田地，声音已经不能用低哑来形容了，就是乱拉的二胡也比这把破嗓子动听。
于是他自嘲地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忽略干涩的唇开合的疼，给山玉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破罐子破摔地用那破嗓子撒娇：“可阿玉……不能丢下我……”
山玉看着他，确定这个还在撒娇的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樱唇一撇，就抱住他。
卫玠还想说什么，却感受脖颈处徐徐凉了一片，是山玉眼泪的温度。纵有千言万语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半个气音也发不出来。
他一生顾念冒犯者有所不知，从不让世人看见他愠怒愁苦的模样，现今山玉也学了几分精髓，外人面前恰似自豪的孔雀，寸步不让。待回到心上人怀里，默默软成娇憨的女儿家。
“你昏厥了、半个月了，医生说，病入膏肓，看天意而已……”
“建邺……有许多你的挚友来看你……我都为你推掉了……”
“另有请你回值……处置惩罚公务的……我都给扫地出门了……”
山玉一条一条给他说，慢慢地哽咽着。最后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到建邺那日……爹爹部下传书，说、说……说爹爹去了……”
然后除了哭声，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这阵子强撑着的力量在看到卫玠醒来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卫玠抱紧了她，可如今他不是能抱起娘子入轿的好郎君了。
“卫先生高才，无人不知，可女儿乃是嫁良人，若是良人走得太早了，女儿和孩子可怎么办呢？”
初遇时骄横的娘子，声音如琳琅作响，在他心口又捅了一枪，这想必是山玉最有杀伤力的一枪。
虎门无犬女，认真厉害。
山玉哭了很久，太累了终于也昏了已往。卫玠静静地抱着她，用那双碎了星辰的眼睛描摹她的面容：弯眉、杏眼、琼鼻、樱唇……
那时他就说，夫人的美貌甚得他心，如今却是越看越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