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珠玉（终）
山玉这一睡，再醒来的时候是日上三竿了。她睁眼回神了很久，才觉察她躺在自己房间。腹中空空，实在难受，就起身喝了口水，随意用了点糕点。
自打来了建邺，除了应付门客时还记得妆扮体面一些，这几日只专心照顾卫玠，便一直不梳妆了。
可现在卫玠醒了，她得妆扮得精神一些。他不是说，夫人美貌甚得他心吗？
于是她没喊侍女进屋资助，自己动手上妆。最后画了形状优美的弯眉，突然想起曾经为了出门见卫玠，还扑黑粉画粗眉出尽洋相那件糗事，忍不住笑出了声。
现在她也是会妆扮的夫人了。
又看了眼镜中顾盼生姿、明艳醒目的美人，山玉时隔多日，又稍微地自得地笑了。
暂时忘记了忧愁。她出门，招来侍女问：“先生醒来后，可用餐了？医生嘱咐的药煎了没？”
侍女却是一直低垂着头，咬唇未曾应答。
山玉把弯眉一皱，十分有当家主母样子地训斥道：“问你话，另有胆子不答？”
侍女终于放过她可怜的下唇，哆嗦着启唇，又犹豫片刻，只说了句：“夫人……先生等您呢。”
山玉心底无由地发了慌，像秋风中萧瑟的草野偶遇一把不知从那边来的火，刹那便燃起来，愈演愈烈，活活要吞噬这一大片本还期待着明媚春景的枯枝败叶。
她还挺直着美人脊梁走向心上人，还端着世家贵妇的仪态，只是法式越来越快，快到忘记自己是个贵妇人，快到要和时光追回那娇俏少女。
最后她险些是跑到卫玠房间。她终究只是东施效颦，学了个四不像，娘亲的高尚冷艳学成了嚣张跋扈，卫玠的光风霁月学成了孔雀开屏。现在她连一道门都不敢像以前一样从容推开。
“嘎吱——”
她哆嗦着推开了门，满堂似乎过于素净了，卫玠喜好白衣，但也不必把窗帘桌布一并换成白色吧？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乱动她的部署？她一定要重罚——
可是眼泪似乎没法子被主人骗已往，它们在黑圆的杏眼里转了几圈，就寻了个地方溃然决堤。
卫玠身着他最爱的衣服，双手规则地放在胸前，静静躺在那里。是他们结婚的婚服。
这呆子，婚服哪里有穿第二次的？况且他还当他是当初丰神俊朗的样子吗？他现在明白丑得很！
屋里跪着许多侍从，他们把额头贴着地板，不敢哭作声音。
可是山玉看不到他们。
她走过人群，除了眼泪滴落绽开水花，没有此外心情。
她走到床边，看着卫玠。其实他现在照旧悦目极了，只是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睛，用镶嵌着星光的温柔眼神看着她。
她轻轻拿开卫玠的手，果真看到压着一封信，上书：夫人亲启。
山玉嘴角突然蹦出来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卫玠此人最装模作样，哪怕是死了，不给世人留只言片语也就而已，怎么可能差异她留点遗言？
素手拆开了信，将烫金的信纸展开，是卫玠极悦目的字。卫家草书举世闻名，可卫玠知道草书对于山玉而言难以辨认，自然照旧写的小楷，然而字形抖得毫无风骨。
“夫人展信佳。
现今是六月中了，遇见夫人算来也快两年了，于玠不算长，但也算得上一生了。
夫人嚣张跋扈、自作智慧很可爱，孔雀开屏、仗势欺人也极美，只要不掉眼泪，玠心口都还撑得住夫人的红缨枪。
夫人爱吃肉，但别太重油重盐，别坏了身子，家中尚且有点积贮，放开吃，养得起。
知道夫人觉得夏日酷暑难忍，在院里吹风也要记得加盖一张薄被，哪怕是又扯良人的袖衫，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只是夫人莫扒为夫长眠这件婚服，这可是玠最爱的衣服，穿着它，便如同回到抱着夫人入轿的时候，怀中也是心脏的分量。
夫人不是威胁我，等为夫走了，便继续工业去养美男子么？好啦，为夫知道被嫌弃病态难看了，金银财宝都留给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够你养百八十个了。
只是夫人啊，要做美意理准备，哪怕养百八十个，也抵不上为夫绝代风华哦。
对了，话本子，夫人如今也不是闺中少女了，若是认真喜欢看话本子，那便看吧。
还想再写点什么，可为夫这笔实在握不稳当，就写短些吧。
为夫最爱夫人美貌，可记得读此信时展颜开怀，莫作那愁苦哭相，那可真真难看至极。
玠自知身弱多病，是万不行延长娘子的，可看见山娘子第一眼，玠便决定自私一回，望夫人恕罪。
现在玠将要远走他乡，阿玉娘子便自由了。
只是，待到幽冥鬼门关，为夫不喝那碗汤了，不求再世情缘，但求见娘子一眼。
玠等。”
山玉读完了信，将绝望和痛苦全盘收了起来，勾起一抹极讥笑的笑，说道：“卫玠，你休想我忘了你！我一生都是卫夫人，高屋建瓴，荣华至极！”
可是她撑着说完，眼泪又奔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然后声音极轻极轻地哽咽着问：“卫玠，你为何要抛下我……”
于是终于失去了那点倔强，跌倒在地板上大哭起来。
卫玠其实就一直看着她，看着她从娇艳明媚的盛妆哭花了脱粉出洋相，看着她从色厉内茬到彻底绝望，只是她看不见。
他伸脱手，想给心爱的夫人抹掉眼泪，于是穿透了夫人的脸颊。是了，他是幽灵了。
他脱离了那具病弱的躯壳，反而头次觉得那么轻盈。
身后披着玄色斗篷的鬼差对他说：“卫玠，你等了半日见她这一眼，不就是平添烦恼？”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
“每个鬼都舍不得，可其实喝了孟婆汤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才真正自由。”
已经延误了鬼差事情很久，卫玠不敢再放肆了，随他走上了鬼道进入鬼门关。
他都不敢多看一眼，怕自己就不走了。
“若我不喝汤呢？”卫玠沉吟半晌，又问道。
“你若能在酆都寻个事做，便可以酌情滞留……”鬼差又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孟婆大人出了事，现如今引渡的幽灵都滞留着呢……”
卫玠自然不体贴孟婆大人出了什么事，他只要知道他可以留在鬼门关，等着再见她一眼，就可以了。
这一等，就是一千七百多年。
从前靠身世和才气用饭的卫玠，在鬼门关也只能靠脸用饭，成了鬼门关形象大使，配合大帝的精神文明建设。
也算是为治国安民做孝敬。
只是山玉从没有泛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