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头的春柳开始发芽了，随念身子渐好，已能够下床运动。
让果儿在外头收拾了块宽敞些的空地，找了个日头高高的日子，洒了些芭蕉树的种子下去。
“以后，这里就是个正正经经的蕉院了。”随念拍了拍掌。
徐医生进来给她探脉，瞧着她的气色，满意得点颔首，“你家王爷要像你这么遵医嘱，怕是那脸色，也不会像死人一般。”
随念反手将桌上的果子往他脑袋上砸，“你说话可仔细些。”人还在大牢里待着呢，可禁不得这么咒。
果儿也在一旁戳他脑袋。
徐元道顺势捉住果儿的手，登徒子一般，“谋杀亲夫么？”那声调，矫揉造作，着实让人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果儿已见责不怪，啪啪两下，打开他的手，又转身去忙活了。
徐元道看了眼随念，又看了眼远去的果儿，谄媚的笑意堆上脸颊。
不等他开口，随念便觉得牙有些发酸，赶忙道，“你可别整些酸掉牙的话，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徐元道乐得点颔首，“也不为旁的事。你看哈，苏寻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你吧，这身子在我精心调治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家果儿，这些日子心情看着也好些了，脸上的肉也养回来了些。我吧，就盘算着，您老能不能应我件事儿？”说完，抬起眼，无限娇羞得瞧着她。
知道他这是要打果儿的主意，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从她手里，将果儿拽已往。好歹身为一家主母，这种时候，可得把架子端足了。
随念轻咳了两声，“我觉得口中有些干涩。”
徐元道立马会意，赶忙倒了一杯温水，“是是，虽已入春，这北部的天，照旧干得紧，得多喝水。”
“刚刚那药，有些苦。”
“是是是，向来都是良药苦口，这药药效极好，就是口感差了些。我给你剥个果子吃。”
“呀，刚刚将那芭蕉树的种子埋了，却忘了浇水施肥……”
“我去我去，您大病初愈，怎么能做这种粗活？我马上就去。”将剥好的果子递到随念手上，徐元道一个箭步便冲了已往。
随念捏着果子，满意得笑了。
这日黄昏，果儿照例同随念一同用饭。
“听说徐医生所住的沉溪谷，春日里极美。”
果儿忙着夹菜，漫不经心得颔首。
“这眼看着入了春，你收拾收拾，随徐医生南下，还能来得及看一场谷中的花语。”
果儿照旧颔首。
但随念的话在她脑子里过了一圈，徐徐回过味来，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比划道：你让我跟徐医生南下？
“嗯。”随念颔首。
果儿有些着急：我同徐医生的事又不着急。眼下王爷还在牢里，你身子才有些好转，月儿又、又，总之，这个时候，我不行能离开你。
随念见她眼圈有些泛红，宠溺得捏了捏她的鼻头，“常言、常缺，另有府中的暗卫，哪个不比你英武些？你呀，照旧及早把亲事定下来，才让我放心。”
果儿气得不行，一双手上下翻飞：我哪里不如他们了？我会给你讲笑话，还会陪你逛街、听曲儿，这些他们都不在行。
看着她那娇憨模样，随念迟疑了片刻，“放你一小我私家去见公婆，我着实不放心。虽然徐医生想将你带回去，让他爹娘瞧瞧。可我觉着，这头一回相见，礼节照旧得重些。”
听了这话，果儿却耷拉着头不再比划。
随念不明就里，问道，“喂，这商商量量的，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半晌，果儿终于抬起手解释道：我瞧此外丫头出嫁，都是从家里嫁出去。可我没家，不知道该从哪里嫁出去。
这话扎得随念心中一痛。小的时候，果儿总爱眨巴着眼睛问张嬷嬷，“为什么我和月儿没有爹和娘？”
张嬷嬷也总是揪揪她的小辫子，怜爱得说，“你和月儿都有爹娘，只是他们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果儿似懂非懂。
随念抱着她圆乎乎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一般，“傻子，自然从贵寓嫁出去。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
果儿眼眶红红，却忍着没有哭出来。她最近哭了太多次，都不像她了。主子另有那么多事儿要发愁，她少哭些，也算资助了。
又过了几日，宫中来人，请随念入宫。
换了身宫装，好生妆扮了一番，脸上方有些血色。
这么些日子，她从未去宫中请旨下天牢与苏寻一叙。她憋着一口气。只要天子还念着苏寻生母之情，他就不会有事。而她这个外人，越少泛起越好。
陈贵妃在暗里给她传了不少消息，天子的久久未决，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随念不知天子何意，但知道今日召见，肯定关系着苏寻何时能从天牢里出来，她难得有些心慌。
照旧那座熟悉的宫殿，只是殿上之人似乎苍老了些。
许是着了凉，叶宸说话有些沙哑，抬眼看了眼随念，挥手让她坐下，“你才醒没几日，别在朕这里站出些毛病，那孩子，又得跟我急。”
看吧，她就觉得不泛起微妙。
现在唯有伏低做小，“臣妾不敢。”说罢，还装模做样要跪下去。
叶宸见了不耐，“让你坐你就坐。”
“是。”情绪不太稳定，她这一行，堪忧呀。随念心中忐忑。
“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请旨去瞧一瞧宁安王。”
这是谴她亏心？“回皇上，臣妾自知王爷为救妾身，犯下大错，不敢再惹皇上生气，所以闭门不出。”
“哼！他犯下的，岂止是’打错’！打伤朝廷命官，炸了大理寺，我大陈开国以来，还未有人犯下过如此滔天之罪！”
随念赶忙跪下，低眉顺眼，“是。”
叶宸胸中起伏不定，想是盛怒难平。这两人，一个事不关己，一个顺从无比，可没一个能让他将心中的怒火烧洁净。
“朕若是不处置他，天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如何交待？朕若处置他，他又如何蒙受得住！”
“皇上息怒，万望开恩。”随念将头，深深伏下。
叶宸盯着那颗深埋下去的脑袋，目光如水。
似乎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随念才又听到那道声音，“朕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死在牢中，用另一个平凡的身份在世，雁城中的一切，与他再无关连；一是，死在牢中，以朕的儿子的身份在世，继续朕坐着的这张椅子。你说，他会选什么？”
埋藏了多年的隐秘，就这么平平淡淡得抛了出来，随念一时有些惊骇到无法言语。
“若你答对了，人，明日就可以领走。若回覆错了，明日你便自己离开。”
随念慢慢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笃定的语调，回道，“死在牢中，用另一个平凡的身份在世。”
叶宸摩挲着椅子上镌刻的龙纹，面颊上略微深刻的纹路，有一丝松动。他怔忡了一会儿，不知思绪飘到了那边。
等他再收回目光时，眼中的一切又都平静，“明日子时，他会在城外等你。”
随念明白，他已做了决定。深深叩头，言语恳切，“谢皇上隆恩！”她是真心的。
叶宸站起身来，他累了。
“往后，若有时机，朕会来看你们。”说完，又无奈一笑，“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欢不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