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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

031【对答如流】

梦回大明春 王梓钧 3428 2020-03-28 13:59:28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市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已往就地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着你了。

  答得欠好,也恭喜你,考官记着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着。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随着一帮胥吏,回家的随着你回家,回客栈的随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气打发掉。

  席书付托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已往。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顺重敬作揖,回覆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朴?”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畏惧自己出题太难,会攻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及早滚开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其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相互论证。

  横竖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富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照旧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快要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真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辉煌光耀:“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虽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差池?”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马上越发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论述自身看法,“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失言,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原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行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山河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行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凭据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黎民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光有官员贪腐的原因,另有人口增加,土地却稳定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原理,都建设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掉臂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领域。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应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其中原因庞大,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泯灭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很是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立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作甚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怙恃爱之,喜而不忘;怙恃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照旧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怙恃,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看法是:一小我私家看待怙恃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制止怙恃犯错误。如果天子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制止天子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天子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投合,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天子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原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须要说实话。

  适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怙恃、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门的老师授课,也只偏重孝道,包罗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条理。

  如果是在作八股文,王渊适才就有超纲的嫌疑,放在弘治朝以前百分百落榜。但到了正德年间,八股对思想的禁锢稍微宽松,在江南这样考乡试,很可能拿到超高分数;但跑去云南考乡试,又很可能会不及格。

  没有尺度答案,全凭主考官心意。

  席书见又有人交卷,便对王渊说:“且下去等着放牌吧。”

  考科举不能交卷就离场,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吏员统一放出考生,谓之放牌。

  王渊回到自己座位,百无聊赖,爽性趴考桌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铜锣敲响,立即提着考箱往外走。

  刘耀祖目送王渊离场,随即抓耳挠腮。

  他早把第二题默写课文答出,但对对联和八股破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写了十多个下联,又写了七八个破题,然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刘耀祖随便把一种答案递给邻桌,旁边那位学童都市激动到喊爸爸。

  并非刘耀祖太学霸,而是席书出的题过于简朴。

  但凡认认真真念书的学童,肯定能够答出来。跟王渊一起放牌离场的,就足有十多人,而且个个轻松惬意。

  街上,宋灵儿一手牵马,一手挥舞大叫:“王渊,去狩猎了!”

  阿猜已把马牵至司学门口,王渊翻身而上,行动灵巧无比。

  “驾!”

  一行人沿街打马而过,考生及家长纷纷侧目。

  汤邦指着王渊说:“年老,他就是第一个交卷之人。大宗师就地考教学问,此人对答如流,竟令大宗师失态大笑。”

  “若真如此,应当结交一二。”汤冔说道。

  突然,陈文学笑着走过来:“伯元,我弟弟也考完了,一起吃酒去!”

  汤冔拍拍身上的弓箭:“吃什么酒?我们也去狩猎!”

  以汤冔和陈文学的本事,早就能够考举人了,究竟这是贵州嘛。

  但成也贵州,败也贵州。他们虽然科举竞争不猛烈,却必须前往云南应考,不锻炼好身体怎么赶路?

  王渊未来的同学,岂论才学崎岖,一定是能提刀砍人之辈。

  【PS:说一下明代的科举流程:县试、府试(童生)、道试(生员、秀才)、乡试(举人)、会试(贡士)、殿试(进士)】

  (另:道试为提学道主考,清雍正废提学道设学政,学政又称提督学院,因此改道试为院试。所以,明朝只有提学道和道试,没有学政和院试。清朝初年,学政与提学道并用,但只有道试,没有院试。雍正之后,只有学政和院试,没有道试。)

  (关于院试和道试,提学道和学政,网上99%的资料都是搞混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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