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来自达曼部的求和书,用的是中原的文字。
信里写了达曼部愿意臣属大周,以其子为质,岁贡战马千百匹,退出河西走廊之外,永不再侵。
这条件算不得诱人,于大周来说不外是蝇头小利,不值得为此就放达曼一马。
达曼自己心里想必也很清楚,所以接下来的内容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分管工具夷的颉利可汗。
“颉利继续了阿史那部最精锐的骑兵,在阴山外养精蓄锐了多年,如果他横插一脚的话,战火恐怕又要烧起来了。”督军徐徐道。
孙长青捏皱了信纸,冷冷道:“所以是要议和了?”
督军叹了口气:“陛下是仁君。”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既然达曼已经主动求和且愿意臣属,恐怕陛下或许率会同意。究竟于君王来说停战才气休养生息生长国力,而让四夷臣属又是能青史留名的劳绩,该如何抉择已经一目了然了。
孙长青一动不动地站着,外貌看似平静,心里却怒火中烧。
可恨!真是可恨!明明只差一步,怎么就要议和了?难道就这么放过了达曼??那顾怀的仇呢?报不了了么?
督军仔细视察着孙长青的神情,看到他握紧的拳头和下撇的嘴角,蓦地神秘一笑,道:“其实未须要议和……”
什么?
孙长青不自觉间抬起头,面露疑惑。
“这封求和书只有你我二人看过,达曼的使臣也扣押起来了,只要处置惩罚了他们,大可继续攻打达曼。”督军笑容随和声音温厚,说出的话却让人细思极恐。
孙长青眸光一闪被他说动,却又隐隐觉得有哪里差池劲。
他这是在试探他,照旧在拉拢他?
如果是试探,他想看他做出什么反映?如果是拉拢,他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呢?
想到这些孙长青逐渐冷静了下来,神智不再被怒火和不甘裹挟。
但督军显然不想放过他,继续撩拨道:“孙都尉应该很想为顾将军报仇罢?”
报仇?虽然想。只是……
“我有些不懂。”孙长青开口道。
“哦?孙都尉有何疑惑?”刘督军十分配合地问道,尽管他的眼里没有好奇。
“这个提议于我而言确实不错,但于大人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益处。”孙长青说道,尔后默默地看着督军,试图看穿这张笑脸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督军道:“孙都尉似乎对我很是戒备?”
孙长青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督军对某也并未推心置腹不是吗?”
又不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信任?
督军点了颔首,笑道:“是,本该如此。”
孙长青也笑了笑,看他打太极。
两两相望一刻,孙长青突然道:“我若允许了会如何?”
督军道:“我会助你。”
“助我?”孙长青又笑了笑,“督军难道不怕信上的事成真么?”
杀了达曼,颉利万一真的举兵来犯,一旦开战,又要死伤几多人?
督军笑道:“两家分权的兄弟能有几多情谊?更况且……”
督军顿了顿,徐徐起身走到孙长青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成真,岂不更好?”
什么?孙长青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督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孙长青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不打仗哪来的军功?你我还怎么晋升?”
像是恶鬼的呢喃,炸在了孙长青耳边。
真是想不到!看似儒雅随和的圣人子弟,竟是个心怀叵测的魑魅魍魉!
“要让刘督军失望了。”孙长青拒绝道,“于私而言,我恨不得把达曼大卸八块……”
“但于公,我不能这么做。”
这话引起了督军的好奇:“孙都尉难道不想给顾将军报仇了吗?”
孙长青攥着拳头,闭上眼睛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他才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两人距离得很近,近到督军可以感受到孙长青心里的挣扎。
但他照旧问道:“孙都尉不再考虑考虑么?”
孙长青徐徐睁开眼,退却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大人,道差异不相为谋。今日之事我只当没听过,也请大人三思而行,不要挑起新的战事。”
孙长青说罢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督军的笑声。
“孙都尉,你通过考验了。”
考验?
孙长青转过头,冷眼看着督军。
一句考验,就想轻飘飘地揭过此事么?
“事出有因,还请孙都尉见谅。”督军拱手陪罪,但落在孙长青眼里不外是做戏而已。
督军伸手从衣袖里抽出两张文书,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将这工具拿给你。”
什么……工具?
孙长青一脸戒备地瞥了一眼督军手里的文书,犹豫了一番,伸手接过。
一张是通关过隘用的文牒,拓有陇右军的公章;另一张是来自河源的文书,与他议事那日拿到的险些一模一样,只多了一句:河源一半的驻军被调往肃州。
“那日你拿到的文书是我誊改的。”督军说道,“这是原件。”
原件?他在耍什么花招?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节外生枝?难道是失事了?
孙长青很快就反映了过来,心里一惊:肃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阿瑜?照旧……
“孙都尉放心,你家夫人和顾小娘子现在都无恙。”督军道,“就是怕你知道了这事心神不宁影响作战,我才特意去掉了这句。”
孙长青五味杂陈地看了督军一眼,心道果真是早有预谋才会在议事那日选了他,否则也不会提前去掉这一句。
“至于文牒……则是来自京城。”督军继续道,“我也是昨晚才收到的。”
京城?
陇右军的文牒为什么会跑到京城去?又为什么又会从京城来到西北?
“实际上,这封文书是陆绩陆州牧从肃州送到京城的。”督军说道。
两边的消息可以瞒着各处,但不能瞒着京城,究竟阻断天听可是大罪。削爵流放还算是轻的,万一引得圣人【注1】怀疑,抄家灭门都是有的。
“这张文牒是从刺杀顾小娘子的刺客同党身上搜到的……”
“刺杀?!”孙长青刚刚平复的情绪再起波涛,忽上忽下心悸不已。
“孙都尉先别急,我不是刚说过顾小娘子和你夫人都无恙么?”督军提醒道。
孙长青却没有因此就放松下来,反而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盖着陇右军公章的文牒为什么会泛起在刺客们的身上?他们的文牒是怎么来的?
若是来往的驿兵被劫掠了文牒,那不出三日就会有消息。但近日来并未听说哪个驿兵出了事,可见不是这种情况。
若是西夷人伪造的,那就有些不妙了……
公章这种工具不是寻凡人能接触到的,要伪造自然要先能拿到才是。偷走仿制是不行能的,这工具用得频繁,一旦被盗马上就会被发现,所以只可能是西夷特工混进来盖的章。
“我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蹊跷。”督军继续说道。
“西夷特工不仅能混进军营里刺杀了顾将军,还能伪造了假文书并带出去,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这虽然不是在夸敌方特工厉害,而是在质疑他们为何能在周军军营里来去自如。
倘使西夷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等到走投无路时才用?
“所以,陇右军里一定有内奸!”
……
【注1:圣人。指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