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是小人物的奋斗史,韬光养晦三年后扬眉吐气。
但这之间其实另有许多古伯不知道的事。
好比明面上是太子明察秋毫肃清军纪,实际上是顾怀看清了其时的局势,知道太子想清理军营里的敌对势力,于是乘隙递了把刀。
证据即是冒领军功的人里,太子势力的人并没有被惩处。
再好比在这之后并不是没有人想打压顾怀,而是顾怀在南陈之战时就立下大功,这次又帮太子扫清了西北的障碍,太子正对顾怀青眼有加呢,这些人又怎么敢惹太子不痛快?
横竖清理完那批武官空出来的位置多得是,随便给他一个得了,等这阵子的风头已往了,再慢慢处置惩罚这小子。
这些人是这样想的。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这一松手就再也拦不住了。
古伯影象里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已经讲完,屋子里的人却依旧听自得犹未尽。
“怪不得父亲临死前还在说希望下辈子能成为像上将军这样的人。”四语叹息道。
以往她只当父亲是在诉苦这一生的碌碌无为,现在看来原来是被顾上将军的魅力折服,才会有此遗言。
张裕和小棋的反映也差不多,虽然情况不尽相同,但他们也从许多人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就连顾瑜也很是佩服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亲人。
古伯又捶了捶腰,身形依然佝偻,但因为讨论起往事神情已经不再怯怯。
顾瑜张了张嘴,本还想问问顾怀和蓬院的事,但倏然瞥见古伯光秃秃的左手,霎时间止住了这个念头。
让人揭开自己的伤疤是很残忍的,脱口而出的话于是酿成了致谢。
“今日的故事很精彩,有劳了。”顾瑜说着抬了抬手,示意小棋给赏钱。
古伯见状连连摆手:“怎能要娘子的钱!”
常年借居在顾家已是谢谢不尽了,又怎么敢受赏?
小棋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
已经衣衫褴褛形容凄惨了,领了赏钱也好改善一下生活。
古伯仰头看着一脸善意的小棋,又飞速瞥了一眼顾瑜,细小污浊的双眼突然一亮。
这是一个时机。
从进门到现在,这位顾小娘子都没有过嫌弃或鄙夷,虽然是顾上将军的掌上明珠,却丝毫没有骄矜自持,待他这样的残缺之人也随和有礼。
这种随和不是强装出来的,是顾小娘子形为举止间不经意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工具。
意识到这一点,古伯陈旧的心脏也越跳越快,哆嗦着右手举起银钱,喑哑地恳求道:“如果娘子真要谢我,还请帮我一个忙。”
此话一出,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众人的心情都变得离奇,只有张裕一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可以先说。”寂静事后,顾瑜淡淡地开了口,并没有说允许或者不允许。
古伯徐徐地低下头,咬了咬牙继续道:“我们想为顾家做事。”
张裕一副果不其然的心情,其余人的心情也缓和了许多。
“为什么?”顾瑜问道。
为什么?古伯也想问自己。
明明不做事就可以吃喝不愁,为什么还要多费功夫呢?
“或许是不愿意真的成为一个废人吧!”
对于顾家的助养他们一直心怀谢谢,但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也不行制止地随之萎靡了。他们不愿意做废物,想为顾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惜从来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
今天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走进内院,且来到了顾家真正的主人面前,他必须掌握住这个时机,必须,必须!
顾瑜看着激动哆嗦的老者,柔声问道:“你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
“我……我虽然断了一只手,但腿脚另有些力气,捡柴挑水照旧可以的……我还能洒扫、煮饭、制弓箭……院……蓬院的其他人也各有力气,虽然不健全了,但照旧能做些事的……”古伯哆哆嗦嗦又啰烦琐嗦地说了许多。
顾瑜沉思片刻,说道:“你想做事,不难,但你能代表蓬院的其他人么?”
“我能的!我能的。”古伯急遽说道。
顾瑜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桌子:“这样吧,我给你们部署合适的活计还需要些时间,你也回去问问其他人,愿不愿意做事,再来回我,可好?”
“好!好!多谢顾小娘子大恩!”古伯急慌慌地应下,颤巍巍地叩头。
顾瑜不敢受此大礼,连忙让人拦下。但一身松散骨头的老者这时却有些拦不动,终究照旧叩了两个头才徐徐起身。
“我回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抬起头的古伯一脸容光焕发。
小棋连忙要帮着领路带他回去。
古伯摆了摆手:“我虽然老了,影象还好得很呐,不用送,不用送,老头子我很久都没这么精神了!”
佝偻着身子的古伯晃悠悠地起身出了门。
四个孩子看着古伯的身影,心里感伤万千。
“真是可怜。”四语叹息道。
“但也可敬。”小棋也说道。
顾瑜点了颔首,又摇了摇头。
“可是蓬院的其他人,未必如他所想啊。”顾瑜喃喃道。
虽然古伯这会儿允许得痛快,但其他人愿不愿意还得另说。
身后的张裕掩嘴轻咳一声:“说不定他们也愿意呢?”
哦?顾瑜转过头看向他。
张裕压着声音解释道:“其实蓬院的许多人都偷偷找过我说过类似的话。”
这样吗?顾瑜缄默沉静了片刻。
“既然如此,我就来助他们一次罢。”她转身来到桌案边,铺上宣纸提笔写下一串工具。
“小棋,烦劳你去街上走一趟。”
……
黑豆,枸杞,干松,何首乌......地黄根......桑叶?
四语看着桌子上展开的纸包和一排小罐子,悄悄戳了戳小棋的肩膀,附耳问道:“这就是娘子让你买回来的工具吗?”
小棋迟疑所在颔首:“是啊。”
她确实是凭据顾瑜写的工具买的,但她也搞不懂怎么用这些工具资助蓬院的人。
顾瑜看着纸包里的工具很满意,拿起一个罐子就开始挑挑拣拣往里面放工具。
“娘子,照旧我来吧!”小棋上前说道。
顾瑜摇了摇头:“这个要做对照组的,我自己来清楚些。”
对照组?那是什么工具?
小棋和四语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夕阳里的陈氏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八个婢女们一人一个贴了编号的罐子拿着研杵研磨工具。
“这是在做什么?”陈氏难免好奇地上前问道。
顾瑜低声交接了婢女们几句便站起身来迎接:“这么晚了婶娘怎么来了?”
陈氏打趣道:“阿瑜不想我来?”
顾瑜笑道:“婶娘又说笑了,这工具我本是想偷偷做好了再拿出来的,也好给婶娘一个惊喜。”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至少在古伯发出恳求之前顾瑜是计划等到刺杀之事完全落定之后再做的。
陈氏听得受宠若惊:“给我的?是什么?”
她只听下人说小棋出门买了好些工具,一院子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所以才过来看看,却原来是在给自己准备礼物?
又审察了一眼一地的质料。
补药么?
“是……让人鹤发变黑的工具。”顾瑜想了想说道。
鹤发变黑?世上哪有这样的工具?陈氏不由得笑了。
“是从书上看来的?”陈氏又问道。
听说顾瑜在书房待了一上午,想来是看了什么稀奇离奇的书册才会如此心血来潮。
“算是吧。”顾瑜又想了想答道,然后指示婢女们把蜂蜜加进去,用棍子把这些倒入罐子里的工具搅拌在一起。
“书上的工具未见得都是真的,你有这心婶娘便很欣慰了。”陈氏收回了视线,隐隐觉得有些不靠谱。
“这世上是没有那种药的,否则始天子早就永生不老了。”
顾瑜笑了笑,解释道:“不是药……是涂在头发上的,或许可以保持两三个月......鹤发还会长出来的,到时候再涂一次就好了……”【注1】
听上去比药靠谱些,不外也十分诡奇就是了。想来是前几日她的婢女提了一嘴,这孩子就记心里去了。
“那婶娘就等着了。”陈氏说道,有没有成效倒没关系,难得的是顾瑜的一片“孝心”。
搅拌完的罐子被划分放在差异的炭盆上加热,底部被烧得黑红。婢女们凭据顾瑜的付托拿着木棍一边添水加热一边搅动罐子里的工具,随着搅动烘出来的味道有些香腻刺鼻。
“做好之后在洗头后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铜斗烘半个时辰,发丝就能漆黑如墨。”顾瑜解说道。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
天色愈发昏暗,陈氏便带着下人们先行离开了,顾瑜看了一眼罐子里的发膏,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让婢女们把做好的发膏放在廊下静置一晚上,待明天再看。
……
【注1:《汉书》纪录,王莽为了“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意思是说王莽为了震慑其时造反的绿林军,办了一场婚宴,在婚宴上将自己的髯毛头发染黑,以讲明自己尚未老矣。(那时的染发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染发剂,欠好保持还容易蹭得随处都是,书里的是我对着植物染发剂身分表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