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能源猎人

　　期待行刑的清晨，周质决定对二十二世纪做一个总结，排除了脑子里不停涌现的脏话之后，他在牢狱的灰墙上刻了一句颠倒的谚语：

　　“上帝为人类打开一扇窗，一定会关上另一道门。”

　　关于他的故事，要从世纪末讲起。

　　时间是2199年，周质七十五岁，照旧自由身。

　　这时的地球上，国界线已不复存在。

　　22世纪初，随着万能作物被广泛种植，食品，纺织工业获得跃迁式生长，富足时代的窗口敞开，纺织品和食物如同空气，供应富足而且完全免费。

　　那扇被关上的门，叫作能源危机，随着人口突破百亿关口，煤炭，石油，天然气等传统碳基能源悉数耗尽，核原料储蓄也所剩无几。

　　可控的核聚变发电技术成熟之后，民间勘探铀矿的行动曾引起一阵商业热潮，被媒体宣扬为22世纪的“淘金热”，但这些行动和大量无序且无计划的开采、提纯行为叠加，竟加剧了能源的消耗。

　　各国政府联合宣布了在全球铺设100万平方公里太阳能电池板的雄伟计划，但进展未及十分之一，供应产线的能源即告不够。

　　二十年间，似乎所有企图解决危机的努力都成了加速危机的催化剂。

　　都市不再灯火通明，飞机，汽车，火车竞相成为历史遗物，早已住进博物馆的马车，牛车和人力车通行阡陌。

　　前人视作笑谈的“人畜驱动差动发电机”被大量推广，生长迭代出无数型号，笼罩全球的中微子网络，人手一台的随身终端，高效自动的衣食产线背后，是亿万牲畜和与牲畜无异的能源工人终日推动的旋臂。

　　频繁的劳资纠纷引发大量流血冲突，随之而来的政府干预促使跨国企业结成同盟，建设起强大的私人武装，保障自身“正当经营”的同时，与各国政府争夺人力畜力和可再生能源的所有权，矛盾日益激化。

　　资本如洪流，而国界似乎堤坝，毁堤导流成为了企业联盟的自然选择。

　　2143年，企业联盟和政府联军之间长达十年的能源战争发作，新能源的研究和应用纷纷停滞，战争如黑洞般吞噬能源，高效率的杀人武器和低效率的生产方式，残酷比拼着收割生命的速度。

　　2153年，政府联军战败，各国政府陆续解散，世界权力统一于企业联盟。

　　战后世界人口凋敝，凭据战后首次人口普查，企业联盟挂号的人口仅剩十亿。

　　战后39年，2199年的夏天某日，清晨，天气晴朗。

　　周质气喘吁吁的爬上一座摇摇欲坠的废弃高架桥。

　　他穿着一件从玄色褪成灰色的紧身T恤，T恤胸前印着一只满身鳞片，像老鼠又像兔子的怪异动物，一顶帽檐破洞，水渍斑驳的羊皮渔夫帽歪歪斜斜的挂在头顶。

　　阳光耀眼，周质右手摘下帽子，大拇指插进帽檐上的破洞，扇着凉风，左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眯缝着眼睛向前眺望。

　　眼前是一座政府时代的平面都市，早已废弃多年，居民迁入耗能更低的立体都市后，只有失业者，匪帮和能源猎人会偶尔惠顾。

　　门路上草木横生，衡宇被藤蔓笼罩，各色野花恣意涂抹着绿色的地面，小鹿，兔子，野猫野狗在修建间游荡觅食，鸟类在高处聚集鸣叫，骤起骤落，水泥森林的废墟上，孕育着真正的森林。

　　环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城里最高的大楼，那栋楼是典型的战前修建，方方正正，大而无当，大楼外貌，深蓝色的钢化玻璃零零落落，露出里面的钢筋混凝土框架，与其他修建的生机盎然差异，这座大楼似乎没有动物愿意接近，连植被笼罩也稀疏的多。

　　能源危机之前，这栋楼叫科技之光，是这一地域高科技公司的聚集地，它的内部曾被装修的华美堂皇，用以圈养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大脑。

　　周质最近心情不佳，在他眼里，这座阴暗的庞然大物既没有科技感，也没有一丝灼烁，它只是个藏污纳垢的地表脓疮，想到即将进入脓疮内部，他不禁一阵反胃，早餐的味道涌上喉头。

　　随即，他的大脑下意识的发出了一个生物指令，体内的寄生系统开始运转，很快消除了呕吐刺激，同时清洁了口腔异味。

　　这套寄生系统是他在能源战争中意外获得的战利品，代表了政府科技的最高水平，企业联盟也一直在实验研发寄生系统，但迄今为止连事情原理也没弄清楚。

　　周质是个实用主义者，对事情原理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从二十八岁植入寄生系统开始，自己就停止变老了，无论是受伤照旧病痛，都能在转眼间被治愈，缺点是维持系统运转要消耗大量生物能，这让他的饭量大大增加。

　　高架桥上，周质找到一处视野绝佳的视察点，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快步走上桥来。

　　又过了一阵，周质那匹栗色的纯血马慢悠悠的跟了上来。

　　年轻人二十岁出头，戴着一顶棒球帽，长的和周质很像，亚裔，瘦长脸型，五官颇为尺度却没有任何特色，都属于让人过目就忘的长相，但年轻人很白皙，而周质很邋遢，永远是一脸灰尘，胡子拉碴。

　　年轻人在周质身旁下马，顺着他眼望的偏向看去。

　　“老周，这就是那座旧城了？哪栋是科技之光？咱们什么时候进去？”

　　年轻人显然很兴奋，摩拳擦掌的不停发问。

　　周质想起了脓疮的比喻，觉得他像只围着脓血嗡嗡搓手的苍蝇，于是走开两步，一脸嫌弃的打了个响指：”望远镜。”

　　年轻人撇了撇嘴，从马鞍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牛皮盒子，拉开拉链，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抽出一个玄色的铁皮管。

　　这是一台应用了遥感成像技术的单筒望远镜，战前时代的政府科技产物，如今只有军方和一些企业联盟特许的特种行业有权使用。

　　由于耗电量巨大且电池老化，这精贵玩意儿充满一次电需要两天，但使用时长半小时都不到。

　　年轻人轻轻按了一下铁皮管中间的电源钮，朝目镜里看了看，接着双手递给周质。

　　“电量80%，管够。”

　　周质没接，抬手摘掉了年轻人的棒球帽，在大腿外侧掸了掸，然后帽檐向后地给他重新戴上。

　　“递给我干嘛，任务侦查你来做，给你五分钟，目标是外围最高那栋楼。”

　　“我做？”

　　年轻人低头晃了晃手里的望远镜，满脸疑惑。

　　“公司有划定，实习员工不能做任务侦察。”

　　周质略显尴尬的皱了皱眉头，他顶烦有人拿划定说事儿，身为一名能源猎人，他的对手是失业者和匪帮，这些家伙可不会按划定服务，但他又是铠鼠能源公司的合资人，也欠幸亏实习员工面前果真蹂躏公司划定。

　　他按捺住情绪，挤出一脸假笑：”不错，公司划定记得很熟，你叫钟，钟什么来着？”

　　“钟小光。”

　　钟小光满脸不忿，两人已经旦夕相处两天了，周质竟然没记着他的名字。

　　“钟小光”周质点颔首，缓慢的重复这个毫无特色的名字:”适才是我口误了，现在不是任务侦察，侦察训练而已，执行任务前，我总得知道你的斤两吧。”

　　“哦，那我试试吧。”

　　钟小光犹豫了片刻，照旧举起了望远镜。

　　“好好练，我帮你纪录。”

　　周质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一边掏出烟盒和洋火，点了颗烟开始吞云吐雾。

　　“大楼共计六十层，地下二层到七层有居民，共计八十七人。”

　　钟小光边视察边汇报道：”其中成年女性十九人，成年男性五十二人，另有十六个未成年人，似乎有婴幼儿。”

　　人数报完，他停下来等周质做纪录，转头却发现周质并不在身边，再转身一看，周质靠着高架桥一截破损的护栏懒洋洋的坐着，渔夫帽盖住了脸，只露出一张叼着半截香烟的嘴。

　　钟小光刚想诉苦，周质的嘴角扯动了几下：”继续侦察，你另有三分钟。”

　　“你不是说你来纪录吗？”

　　钟小光没好气地说道，周质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说都记在这儿了。

　　钟小光只好敢怒不敢言地继续侦察。

　　在加入铠鼠公司之前，钟小光对周质是很崇敬的，行业论坛的绩效排行榜上，周质独占榜首长达十五年，堪称能源猎人界的传奇人物。

　　但闻名不如晤面，实际上这家伙不仅性格懒散，邋里邋遢，而且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难道铠鼠公司当初雇佣童工？他也曾兴起勇气问过周质，但周质从来都当没听见，于是钟小光当初有多崇敬，现在就有多怀疑。

　　“这伙人应该都是失业者。”

　　钟小光继续陈诉着。

　　“空话，不是失业者谁会住旧城，武器装备呢？你另有两分钟。”

　　周质把烟头朝他扔了已往。

　　“有粗制武器，其中手工短枪五枝，手工长枪七枝，弓弩十三支，制式子弹不多于三十发，弹药...”

　　大楼里的武器装备都是破落货，没有尺度形制，遥感成像技术也难以准确识别，钟小光半眯着眼睛勉力辨认着。

　　“停！”

　　周质突然打断了他。

　　“又怎么了？”

　　钟小光不耐烦的嘟囔了一句，放下望远镜扭过头，第一眼竟没看见周质，再一低头，却见他正以一个尺度的俯卧射击姿势趴在地上，步枪顶着右肩，头朝着上桥的偏向。

　　“趴下！”

　　周质微微举起右手往下一挥，钟小光愣了一下，立刻听命趴下，慢慢爬到他身边。

　　“怎么了？”

　　钟小光压低声音问道，周质指了指前方，钟小光朝他手指的偏向看去，约莫两公里开外的荒原之上，十几个骑着马的身影正徐徐向他们靠近。

　　“是什么人？”

　　“匪帮。”

　　“冲我们来的？”

　　钟小光问道，周质点颔首。

　　“他们要什么？”

　　“能源额度，武器，装备，马，人体器官，你应该问他们不要什么。”

　　钟小光用手肘撑着身体向前凑了凑，摩拳擦掌的兴奋劲儿又藏不住了，他早就听说匪帮的恶名，却一直没时机见识。

　　“望远镜。”

　　周质又打了个响指

　　“是，正在侦察。”

　　钟小光点颔首。

　　周质啧了一声，抬手把望远镜抢了过来

　　“真费劲，我是说递给我。”

　　匪帮总共十三人，全副武装，七把栓动步枪，一把半自动步枪，另有四个端着十字弩，都是克洛诺斯兵工厂制造的制式装备，遥感成像很容易辨识。

　　十三名匪徒阵型散乱，既没有策应也无法掩护，似乎是出来兜风的，完全没把周质二人放在眼里。

　　居中一人看上去像个头目，端着一把单发狙击步枪正透过瞄准镜向高架桥这里张望。

　　周质知道，这是个危险人物，在行进的马上使用狙击步枪很是困难，但看得出来他手上很稳，这需要对枪，马，地形和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了如指掌，按他行进的速度，自己和钟小光很快就要进入射程规模了。

　　“老周，给我看看。”

　　钟小光伸手冲周质打了个响指，周质瞪了它一眼：”你哪儿学来的这些行动。”

　　看见钟小光一脸的跃跃欲试，周质想了想，照旧把望远镜扔给了他。

　　“老周，他们穿的什么衣服？行为艺术吗？”

　　钟小光发现，这些匪帮都穿着破旧的老式军装，每小我私家的军装褪色的深浅纷歧，但都一致的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

　　在这个衣食无忧的时代，穿旧衣服可能是一种时尚，也可能是像周质这样囚首垢面，但穿到这样衣衫褴褛的水平，就只能算行为艺术了。

　　“能源战争时期政府联军的军装，匪帮都穿这个。”

　　周质一边解释一边调整着自己那把仿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的照门，这种步枪设计于两百多年前的二战时期，但在能源枯竭的情况下，武器弹药生产困难，百分之九十以上结构庞大且泯灭子弹的轻武器都停产了，这款老骨董的仿制品已经是市面上很先进的单兵武器了。

　　“为什么要穿这个？”

　　钟小光继续追问，周质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照旧少根筋，看见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家伙，他竟然完全不畏惧。

　　“当年政府联军战败，有些不愿意向企业联盟投降的政府老兵就建设了个组织，还起了个比马脸还长的名字，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记得住，冲他们做的事儿，各人就爽性叫他们匪帮了，他们穿这身破军装的意思是，永不认输，永远反面企业联盟相助。”

　　周质眼睛瞄着那个拿狙击步枪的头目，手指轻轻的放在扳机上：”帮我看着点儿。”

　　“看什么？”

　　钟小光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望远镜的视野中，那个头目的脑后腾起一阵血雾，身体向后倒下，脚仍挂在马镫上，任由惊马拖着他的尸体狂奔而去。

　　“我...老周...你...”

　　钟小光瞠目结舌，只这一枪，他对周质的怀疑全部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