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史官,把楚浩,不,把楚家从史书上删掉。”女皇说的很平静,对白昼发生的事没有追究,连明佳公主都平安回家了。
夜已深,她还在等不行能的结果,端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妆容精致的脸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太平公主把女皇的酒杯倒满,小心翼翼说道:“母皇为何不派人去把郡公和小溪追回来?”
“追回来?杀了他们父女吗?若是不杀,事情已经摆在桌面上,今后如何共处?”
太平公主受惊道:“母皇想让郡公父女凭空消失?母皇……”
女皇举手阻止她:“你父皇、朕对楚家曾多次动过杀心,那是多年前事了,远的朕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朕才把他们父女当做亲人看待。”
“他们是亲人!郡公对大唐、对母皇忠心耿耿!”
女皇摇头说:“朕入主后宫、主持朝政数十年,见惯了争风嫉妒、勾心斗角的女人,钩心斗角的男人。天下没那么多忠心耿耿,不外都是利益而已。”
“可郡公纷歧样。郡公财力雄厚,却从不涉政事,想来也只是为生意吧。”
“他是纷歧样,满脑子都是买卖,跟朕奏报讨论的都是生意经,说商业流通能让大唐茂盛。朕听取他的意见,在全国修路、修桥,掩护商人利益。等收了路费、过桥费,再继续修路、修桥。”
“真正增加的是税收。”
“对,辽东、江南、岭南税收增加了数十倍,可当地却繁荣了数百倍,江南的苏州、扬州甚至都快遇上两京了。朕不信,又让娄师德秘密派人巡查,结果照旧一样,黎民吃饱穿暖,农业、手工业长足生长。”
“这是任何一个权利争夺的大臣都做不到的,他们没有那样的眼光,找不到那样的角度,也到不了那样的高度。”
“越繁荣的地方,人们的思想越开化,越快接受新事物,人们过上了好日子,就有更强的凝聚力。”
“母皇不是常说经济、思想与武装掌控一样重要。”
“是啊,经济繁荣那是各个阶层都受惠的好要领。”
“好的要领也需要对的人去执行。那些文官们掣肘新郑也就而已,听说连大食国献给母皇一对狮子都有人阻挡。”
“文人嘛,爱做外貌文章,不影响实质就随他们去吧。”
“郡公是个了不起的外交家。”
“比前朝长孙晟目光更久远,眼界更宽阔。朕沿用长孙晟之策对突厥‘离强合弱’,楚浩起了决定性作用。他还远交大食、大秦(东罗马),以制约吐蕃和突厥。他扼住新罗的命脉,阻止新罗北拓的野心。”
“郡公有那样的胆略,也有那样的见识。”
“以楚浩的实力,别说现在,就是你父皇在世时,他也足可以脱离大唐自成一派,无须侍奉朝廷。可朕怎么能放他走?”
“郡公是在等小溪吗?”
“是,也不完全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未发生的说明时机未到。他已经部署好一切,为朕、为楚家。他智慧,外貌不声不响,却从经济上左右着大唐,匡正着朕。他筹谋除掉了丘神勣、周兴、候思止等那帮酷吏。有时候朕觉得他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来自未来的人,他看问题的角度,另有他所在乎的,跟我等皆不相同。”
“是的呢,似乎郡公是在某些方面异与凡人。”
“有时候朕在想他一定有某种朕不知道的能力,可他隐藏的很好,很难发现。”
“不管郡公有什么特殊能力,郡公都明白分寸。魏元忠是郡公的发小,狄仁杰是郡公的挚友,他们被冤入狱,郡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是找了个司农寺的孩子跟母皇说情。”
“你呀,把他想的太简朴了,他若真的搬来什么重要人物,那他的那些朋友就没有今日了。”
太平公主笑道:“郡公是有些小心机,可他也是个极为重情感的人。燕西姐姐过世后,他守了三年,教导小溪颇为努力,这样的人值得托付。”
“可惜燕西没有那个福气。”
“母皇很是看重郡公呢。父皇早就将靺鞨封给郡公,难道母皇不担忧他自立为王?”
“楚浩所孝敬的不仅仅是财物,他的意志把大唐带到了新境界,连朕都被他驱使。当年你父皇想要假突厥之手杀了他,母皇其时批判看待。他不会反叛大唐,母皇离不开他,或者说母皇以前没有那个胆子放他走。”
“那他若是真的……”
“楚浩在渤海威望颇高,把他放回靺鞨,新罗闻风丧胆,定不敢勾通突厥,轻举妄动。”女皇说完,缓慢起身,走到楚浩送她舆图前面:“据说虎鲸周身黑白两色,憨态可掬,却是海上的霸王。”
“郡公的虎鲸船队垄断海运数年,母皇的意思是郡公的雄心在海上?”
“辽东,虽然另有辽东。”
“母皇把楚家从史书上删掉,照旧怕……”
“不不,他的眼界开阔,大唐不是他的目的,他……他甚至不屑谋朕的反。”
太平公主笑了笑说:“母皇赞赏、喜欢郡公;郡公尊崇、支持母皇。”
“可朕从他那里索取的太多、把他禁锢的太久,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小溪呢?”
“小溪的性子,朕最知道,她一定伤透了心,对楚浩、对朕!她情窦初开,遇上阿史那默啜,涉世未深,又揭开身世之谜,她现在……现在……”
“阿史那默啜坐上突厥酋长之位,母皇宁肯激怒他,也不允许他的求亲,把小溪留在身边,长到十七岁。母皇真心对小溪,怕伤了小溪都不愿派人去追,洛阳的城门为郡公和小溪开着。小溪来日气消了,定会感应到母皇的庇佑。”
“朕虽贵为一国之君,身边真心的人屈指可数,却都一个个离朕而去了。”
“楚家父子兄弟对大唐不行或缺,不行能不留下痕迹。”
“那就把他们的名字抹掉。朕,朕平生杀人无数,只是楚家……朕不想后世看到朕……月儿,再为朕斟上一杯。”
“饮多了伤身,母皇近日脾胃反面,月儿这就让沈医生送药来。”
“不,朕不想再喝那些药汤子了。”
内疚爬上心头,太平公主甚至忏悔谋害了薛怀义。
薛怀义是活该,可他陪伴女皇十年之久,撇开人品,他对女皇倒是真情真意,也算是为女皇南征北战,所以当他知道沈南璆得幸女皇,才丧心病狂,烧了重金打造的天堂和明堂。
皇权阻隔,儿孙难以绕膝。皇嗣黑暗运筹谋逆,女皇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尽力帮皇嗣掩盖,其实伤心郁结,恨铁不成钢,经常装作要把帝位传给武承嗣要挟,致使母子离心离德。
小溪常伴身侧,连她出嫁,女皇都考量再三,为了让小溪留在皇宫,绝不忌惮楚浩的实力,把小溪嫁给李成器,那可能是日后太子妃和皇后的位置。
就算心怀天下,为大唐谋划,可女皇究竟年过古稀,怕经不住这接连的变故。
“丰秋,你随我来。”慰藉女皇歇下,太平公主把丰秋叫出来。
“公主殿下有何付托?”
“沈南璆侍奉陛下还算尽心?”
丰秋撇了撇嘴说:“不瞒公主,沈南璆唯唯诺诺,缩头缩尾,每次来大殿都吓个半死,哪个大臣多言半句,他就称病躲起来。”
太平公主叹口气:“我知道了。”
“殿下有所不知,丰秋不识字,除了伺候陛下起居,连话都难能跟陛下对上一句半句。陛下才气横溢,怎奈国是之余,实在清冷。熙公主这一走,陛下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我会想措施的。”
“熙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一时平静,等回过劲儿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公主要帮陛下渡过此关啊。”
“好。去把上官婉儿叫来。”
***
春天门路易行,虽然不见追兵,楚浩仍然不敢放慢速度,几年没有远程奔走,骑马太久,满身像是散了架,况且小溪和茵儿。所以赶到运河滨,他决定换乘快船。
楚浩明白,小溪之所以随着他,是想了解她的生母,问清楚她的身世。
身世好说,若小溪问起为什么以她为人质养在皇宫,该怎么解释,说是为了用她换一家人的平安,说是用她换取他的梦想吗?
茵儿不明白其中原委,楚浩要先跟茵儿说明原委,让她做个助力。
“病人家究竟在什么地方,怎么还没到?郡公认识病人,他得的什么病?”
茵儿经事少,楚浩没有告诉她实情,制止关所询问。
“没有病人。咱们要逃出洛阳城,短时间回不去了。”
“逃,为什么逃?是将军失事了吗?”
“不,二哥在营州养伤,已无大碍。”
“将军受伤了,我们现在是去营州?”
“是去营州。二哥不外是旧伤复发,不必担忧。”看来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楚浩想放弃。
原来船速快的让茵儿头晕,现在她倒嫌慢了:“将军长年征战,伤痕累累,莫不是……?定是将军失事了,对吗?”
“相信我,二哥没事,仅仅是旧伤复发,是我托前瞻将军把二哥从突厥前线接到营州休养。”
“那我们逃跑是……?”
“我为了逃出洛阳、逃出朝廷的禁锢计划多年。今日虽然急遽,但是时机不容错过。”
“高宗大帝时,郡公被软禁长安,我曾见过那阵仗。在洛阳,郡公府外并没有官兵扼守,身后亦没有官兵追随,何须如此?”
“小溪被女皇扣押,自然不需要官兵扼守。”
除了医药,茵儿的思维处置惩罚此外事情都不在行:“郡公把弟弟和儿子们留在琼州,是为了……?”
“是的,前年李将军和玛瑞娜在幽州团聚,今年二哥也到了营州,家人只有我们三个还在洛阳。”
“小溪可是女皇的掌上明珠,女皇怎么可能任郡公把小溪带走?”
“小溪生日宴,明佳公主把一切都说破了,告诉小溪的生母是靺鞨公主。”
“郡公隐瞒多年,明佳公主怎么知道的?”信息量太大,茵儿需要重新认识这次出行,不,是出逃。
“当年把小溪从靺鞨接回来,知道的人许多,不外是忌惮女皇,都不敢提而已。”
楚浩把原委告诉茵儿,茵儿却不愿帮楚浩:“如果换做我,也不会原谅郡公,若让我出头,只会帮着小溪。“
“虽有迫不得已,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事已至此,如何让小溪好受些,以免做出激动之举。要不二嫂先跟她谈?”
“郡公欠小溪的,必须亲自跟孩子说明白。”
等换了只有一个船舱的划桨小船,楚浩和茵儿以为的时刻到了,但是小溪一定要楚浩下船,跟他单独谈。
楚浩穿上便装,在岸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
春寒料峭,小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您英雄一世,这会儿怎么如此唯唯诺诺?”
小溪又用‘您‘称谓他,父女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莫要骗我,若有一句假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小溪说得认真、痛苦。
“小溪,你怒气未消,我们过几日再谈。”楚浩强装镇定。
“逃避的时间还不够久?”小溪气道:“您既然说不出口,那就我问您答。”
“也好。”
“我母亲怎么死的?”
“你母亲……”在楚浩的心里,淳嘉诺熙照旧那般明艳年轻,与‘母亲‘的形象不符。他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唐灭高句丽之后,靺鞨被迫内迁营州。你母亲为靺鞨往返营州和故地,奔忙操劳,积劳成疾……”
回忆过往,胃绞痛一阵儿强似一阵儿,楚浩快要绷不住了。
“那您呢,您不是渤海郡公吗?您为什么不照顾好母亲,让母亲辛劳?”
他都快忘了他和淳嘉诺熙之间的矛盾,岁月风蚀,那段时光被过滤了一样,虽然刺痛人心,剩下的只有真情。论职责和条件,他都应该替淳嘉诺熙分忧,小溪问得他哑口无言。
“难不成您其时有相好的?”小溪逼问道。
“靺鞨是你母亲的家,靺鞨内迁之后,靺鞨故地才封给我,靺鞨的事我未便加入。”
“我可另有亲人在靺鞨?”
“是的。外祖、外婆在营州、舅舅皆在靺鞨。”
“为何不让我与亲人来往?为何要隐瞒我的靺鞨血统?”
“因为……因为……小溪,你相信我,我都是为了你好……我……”
“为了我好?”小溪起身,轻蔑一笑:“生母死了,养母也死了,我给您解释的时机,是不想失去您,看来是我高估了您。”
“小溪!”楚浩也站起来,激动道:“你的弟弟们还在琼州。天下为人怙恃的,无人不想把子女养在身边。今日既逃出洛阳,我们到琼州去与弟弟们团聚,今后一家人永不疏散!”
“我跟皇姥学过帝王心术,明察秋毫。您想搪塞已往,没那么容易。”
“你不恨女皇?”
“女皇并非我至亲,算计利用自有她的原理,我为什么恨她?”
突然爆出来的信息,险些让小溪窒息,过往全部被否认,她就像头脚倒置,如何看待这世界都不会了。
“小溪,是我的错,我自顾自追寻自己的梦想,对夫人和孩子疏忽日久,我郑重给你致歉,我爱你的母亲、爱你!”
“我让您找理由,找理由让我相信,请让我相信。”眼泪让人杂乱,小溪努力克制着,濒临瓦解边缘的克制让她恼怒。
“那时你刚出生,你的母亲就因身体虚弱早逝。是靺鞨耗空了她,所以我对靺鞨心怀芥蒂,把你从靺鞨带回来,不想再跟靺鞨有任何瓜葛。”
“那为何把我送给新祖父和新祖母?难道我小时候丑吗?”
“女皇赐婚,把她的亲侄女儿嫁给我,我怕小溪受限继母。你的新祖怙恃膝下无子,女儿远嫁,视小溪如己出,我认为我做了最好的部署。”
“厥后为何又把我要回去?”
“燕西公主生性纯良,愿意赡养新祖怙恃,愿意我们全家团聚。有新祖怙恃护佑,我才放心把你接回家。”
“那又怎么忍心把我送进宫里做人质?”
“女皇让你二伯带你入宫,说是要你去玩儿几天,结果就扣下不放。为此你二伯一直过意不去,愧疚至今。二伯想去边疆立功,不喜欢宫闱争斗,却为了你供职禁卫军近十年,为你挑选武科师傅,黑暗派人掩护你。”
“您呢,您为什么不跟女皇争取,为什么不把我要回去?”
楚浩被问急了,怒道:“小溪,我自认为竭尽所能,为我的孩子做了最好的部署,你这个态度,我们没须要谈!”
“休想,您,必须带我去靺鞨,与那里的亲戚相认。”
“小溪,你是个大人了,我原来想冷静、耐心跟你讲。我的女儿,几岁的娃娃,作为人质,在皇宫里数年,莫说是我,你的母亲、新祖怙恃都日夜牵挂!各人都未曾弃你于掉臂,你休要颐指气使,像是谁都欠你的!”
楚浩心疼女儿,又说着气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事前想好了许多话,面对小溪都显得苍白。他气恼,用手扯开披风的带子,想脱下来冷静一下。
一瞬间,小溪被镇住了,是的,师傅的话没错,怙恃生你、养你,不欠你的,可她现在的悲愤让她和楚浩一样激动:“您不配提我的生母,不配提我的母亲,也不配提起新祖怙恃!”
此时,后方传来的马蹄声,从马蹄声的频率判断,速度应该很快。地处小城的郊区,又处在僻静之地,那一定是冲着他们来的。
父女二人僵持在那里,站在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