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传》是儒家经典里字数最多的著作,全文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字,而刘景又不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只有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去看贾逹的注解。
所以他看书的进度很是快,不到十天时间就将《左传》看完了,尔后他又从书库之中取出《史记》、《诗经》。
与此同时,三月走入了尾声,时间悄然来到四月初夏。
随着身体痊愈,刘景精力越来越旺盛,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大部门时间,他都用来练剑、念书、写字。
闲时教导弟妹,逗弄侄儿,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如果没有继母张氏不时跳出来添堵,那就更好了。
这天早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长沙自入夏以来,天气骤变,或雨或阴,几无一日晴霁。
刘家六口围坐着食案享用早餐,刘景一连喝了三碗米粥,他现在每日晨起跑步、练剑,早餐食量变得很是大。
而嫂子赖慈依旧没什么胃口,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不康健的苍白,双唇似失去了养分的花瓣,看着实在让人揪心。
察觉到刘景频频投来的视线,赖慈放下碗筷,先开口道:“仲达,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对日后有什么计划?依嫂子之见,你照旧尽快返回襄阳,继续未完的学业。”
赖慈平时很少踏出房门,不怎么体贴外事,却也知道季叔整日念书不辍,很是刻苦,既然他有向学之心,就不应继续留在家中虚耗时光。
继母张氏不动声色隧道:“漓姬,你当知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积贮早就用光了,哪另有余钱供他继续游学。”
张氏明显就是推托之言,然而以赖慈出自名门的家风,绝不会和君姑盘算于区区钱财俗物,一双美目转回刘景身上,出言宽慰道:“仲达,钱财之事不用担忧,我房中另有一些金饰,拿去市中变卖,应该足够你游学之用。”
既然钱由赖慈来出,张氏自然没有理由再阻挡,心想刘景离开了也好,最好永远也别再回来。
刘景早就决定不回襄阳,因此婉言拒绝道:“多谢嫂子美意。兄长若尚在,我必不会推脱,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大丈夫,自当肩负起家庭重担,徒留母亲、嫂子、弟妹、侄儿在家,我就算离开了,又岂能放心?”
“阿兄,我也是大丈夫。”刘和不满阿兄忽略自己,小声抗议道。
“另有我、另有我……”五岁的刘群仰着小脸,也随着凑热闹。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秃秃的头,心忧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这次归家,不是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吗?纵然重返襄阳,也学不到什么新工具,还不如在家自习。我很欣赏王仲任学习的态度,王仲任好博览而不守章句,我念书不求甚解。”
王仲任即王充,此人堪称东汉百余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儒,刘景拿自己和王充相提并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赖慈以为刘景是故意宽慰于她,才出此狂言,轻叹道:“仲达,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嫂子就不再劝你了。”
刘景正待张口,突然察觉外间响动,扭头望向门外,只见宋良一家五口,顶着蒙蒙细雨,相互搀扶着走来。
宋良与宗子宋谷皆浓眉宽唇,相貌忠厚,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次子宋锦和幼女宋氏则面容清秀,更像其母。
宋氏一家来到厅堂门口,规行矩步跪下,额头抵地,宋妻周氏搂着次子、幼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一场。
刘景眉毛一扬,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宋良父子三人本该早就出发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宋良行走时,似乎一瘸一拐,加上宋氏一家一副“天塌了”的绝望心情,那肯定是发生了“天塌了”的大事。
刘景稍作联想,就有了一个推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早上,哭什么哭!”张氏明显照旧一头雾水,所以显得十分不耐,手一指宋良,喝道:“发生了什么事?宋良,你说。”
赖慈将爱子刘群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宋良,你在刘家前后服侍了十余年,历来勤勤恳恳,没有劳绩也有苦劳,别在外面跪着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诺。谢主母。”宋良颤巍巍的应道。他今年不外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此时却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险些是被妻儿一左一右架进门来。
张氏对于宋良如今的身体状况大感意外,前些日他身体还很康健,怎么一下子就酿成这副鬼品德,忙问道:“宋良,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宋良连头都不敢抬起,对着地面闷声道:“不瞒老主母,自打开春以来,小人便觉察左腿时常肿胀疼痛,初时还能忍忍,不延长下地务农,可日子久了,右腿也随着肿起来,现在两腿皆肿,连走路都难,小人怕是、怕是……得了肿足病。”
刘景悄悄叹一口气,他之前就已有所推测,果真被他猜中了,宋良得了肿足,照旧肿两足,心道他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肿足病是荆南地域流传很广的顽疾,一旦患上肿足病,就会彻底丧失劳动力,成为一个废人,严重一些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州郡对此病可谓深恶痛绝,因为得了肿足便意味着免除赋、役,偏偏江南地域肿足病相当普遍。
继母张氏一听是肿足病,心里立刻给宋良判了“死刑”,叹气道:“宋良,想来你也知道,肿足病无药可救,你如今得了此病,再难下地,而家里的田又需要人耕作,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个……”宋良双唇颤颤,不能作答。
刘家二百余亩地皆是二百四十步的大亩,而劳力只有宋良和其宗子宋谷二人,次子宋锦今年才十二岁,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因此即便刘家养有两头水牛,也耕不完所有田地。
每年春耕之时,刘家都市特别拿出一笔钱粮,雇佣两名帮佣,合四人二牛之力,才勉强可以把所有土地耕完。
原本张氏心里还期盼着宋锦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多出一个劳力,从而省下一笔钱粮。
万万没想到宋良得了肿足病,酿成了残废,目前只剩下宗子宋谷一个壮丁,刘家却要肩负宋良一家五份口粮,张氏商贾心性,怎能不盘算明白。
长沙每天都有无数从北边逃来的遁迹者,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张氏决定将宋良一家赶走,再招一户人家进门。
心思电转间,张氏开口说道:“宋良,你莫怪我不近人情,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离开我家吧。”
宋良闻言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宋妻周氏则抱着幼女无助大哭。
宋家幼女是刘饶、刘群的玩伴,一见宋氏小女人嚎哭,刘饶、刘群姑侄也忍不住哭起来。
一时间堂内哭声大作。
刘景重新到尾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心里权衡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一个时机,便起身离席,对着张氏伏地拜道:“母亲大人,请稍等,容儿子一言。
兄长走时,我正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扶棺送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而在兄长丧事上,宋良父子着力甚多,如今兄长尸骨未寒,我们却要将宋良一家逐出家门,我心里实在很不安。”
嫂子赖慈听得心有触动,良人一事上,宋良父子简直出了鼎力大举,便赞同着道:“仲达言之有理,阿姑请三思。”
继母张氏心里暗恨,两人一唱一和,将她至于何地?铁青着脸问刘景:“你想做善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家里的田谁去耕作?你去吗?”
“回母亲大人,儿子愿代宋良耕作。”
刘景此话一出,简直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受惊的看着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