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看着父亲犹如寒霜一样凝滞的面容，次郎只觉得一阵莫名的自责。
他曾经看过他的恼怒，也看过他的伤心，但这照旧第一次，他从那张坚贞的脸上，看见了担忧。
但此时现在，他甚至已经不愿意再想那其中的缘由，因为更让他感应好奇的，是那鬼船上的孩子。
孩子，来自各个民族的孩子，差异年岁，差异衣饰的孩子。可无论他是大是小，是黄头发照旧黑皮肤，他们却都拥有着一张充满了恐惧的脸。
那么，带给他们恐惧的，又究竟是谁？而又究竟是为什么，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心看了那艘大船一眼，就被父亲直接拉回了房间？
“次郎！”
耳边响起的叫声瞬间让他从思考中清醒了过来，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父亲的脸上，早已满是汗珠。
“父……父亲。”
“为什么，那时你不听我的话？”
武士按住双膝，紧紧的盯着孩子的脸，可他的心情看上去却并不是恼怒，而是恐惧。
“父亲……我……”
“对不起。”
“什么？”
“我说，对不起。”武士长叹了一口气，又突然将手按在了儿子的肩膀上。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次郎想要扶住父亲的手，可父亲的手却先一步收了回来。
“也许，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武士的双眼竟泛出一阵泪光，“可这，是咱们藤海家的宿命，我决定不了，你也一样。”
“是……跟那艘船，有关吗？”次郎咽了口唾沫。
武士如同看着即将离去的战友一样，目视着他的儿子，缄默沉静了良久，而突然，他的喉咙也终于抽搐了一下。
“次郎，你十岁了吧。”
次郎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又问了一次这个问题，但向来尊重父亲的他，却也只是点了颔首。
“那么，次郎，现在你必须……把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明白了吗？”武士眯紧双眼道。
“是的，父亲。”
“你应该知道，我们藤海一家，从我的祖父开始，便一直都为织田一氏尽忠。”
“虽然，父亲。我一直以您可以替信长大人效忠而自豪。”
听见孩子的话，武士突然苦笑了两声，因为他明白，从几年之前，他的主人便已经不再是织田氏了。
可说实话，他并不忏悔，如果不是那个第六天魔王，将自己排挤到了那位大人的手下，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认识那位，低贱却伟大的人。
“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前线的战事吧。”武士咳了几声，继续道。
“知道，父亲，您写来的每封书信，我都有看过。”
武士点了颔首，又道：
“所以，我问问你，为什么我们明明拥有着强大的军队，却照旧要依靠和亲与交易，才气笼络住那些盘踞一方的家伙呢？”
“因为……”次郎深呼了一口气，“因为他们有着一些我们没有的力量。”
“就好比说？”
“忍者，密探，武功妙手，这些，都是我们欠缺的，却又必不行少的。”次郎道。
“是啊。”武士叹了口气，又突然把腰间的武士刀举到了面前。
那是一把漂亮的刀，美丽却致命。
可直从当年，自己从那条飘满了迷雾的大海上，看见了那个比这把刀还要优美的女人时，他却再也没有拔出过这把刀。
而这，或许就是他为什么会被信长所抛弃的缘故，因为对于那位第六天魔王而言，不能再为他拔刀的武士，便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想到这里，武士的内心又不禁传来一阵酸楚。最终，他照旧没有留下她，也照旧没能为了信长的野望，而继续拔出自己的刀。
可就算他真的想逃，一切，就真的会放过他吗？
看着自己的刀，武士突然咬紧了嘴唇，也突然将那把许久没有拔出的刀，拔了出来。
而当那把刀的光线，重新闪耀在天空之下的时候，那蔚蓝色如同星空一样的刀光，也照耀在了孩子的脸上。
“父亲，您……”
即即是次郎本人，也从未见过父亲拔刀，因为他知道，通常父亲拔刀的时候，那就一定要死人。
可现在，房间里却只有他们两个！
“次郎！”武士爆喝一声，“这把刀的名字，叫住千星丸！”
“我知道，父亲！”不知为何，次郎也突然激动了起来。
“这是您的佩刀，您用这把刀斩杀了无数的敌人！”
“不，次郎，你给我记着，一个字也不要忘！”武士的双眼突然瞪得血红：
“刀，是用来掩护人的，而不是杀人的！”
听见这话，次郎的整个身子都似乎被淋上了一层厚重的石灰，险些转动不得，因为这些话，险些都是他从来未曾听过的。
“所以，用它掩护你自己，给我在世回来！”
“父亲，你这是……”
可次郎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却已经看见了父亲向着自己挥来的刀。
那不是刀刃，而是刀背。
陪同着一声极重的跌倒声，次郎那不算结识的身体，也瞬间瘫软在了地上。而在他即将陷入昏睡的那一刻，他也已经听见了父亲最后的话：
“对不起，次郎！”
五
当次郎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杂草之中。
陌生的情况，陌生的空气，另有陌生的恐惧，霎时间也全部如同四周的迷雾一般，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次郎只感受头痛，很是的疼痛。
可当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碰触到了父亲的那把刀时，他的一切生理上的触觉，也瞬间化为了困惑与不安。
难道，这是父亲的考验？应该就是这样吧，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被父亲带到种种恶劣的情况去磨炼自己，也历尽了同龄人未曾拥有过的考验。
但这照旧第一次，他的父亲不在自己的身旁。
是的，他曾经在百尺高的瀑布下，打熬自己的筋骨，也曾在冰雪的隆冬，凝固自己的精神，但这些考验，无一不是在父亲的监视，或是说掩护下完成的。
那么，这一次，为什么父亲不在自己的身边了呢？
想到这里，次郎似乎在眼前的迷雾之中，看到了父亲严厉却温柔的眼睛，也看到了父亲结识而坚硬的臂膀。可这些，却都随着两年前的变故，再也无法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了。
次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这些不堪的回忆扰乱自己的心。虽然他刚刚十岁，可由于多年来父亲的教育，他的心态与精神，早就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拥有的了。
好吧，如果，这也是考验的一部门的话，那么，自己就有须要做到，做给父亲看。
迷雾，从次郎年轻而稚嫩的面颊上飘过，划过了他的发髻，也划过了父亲的刀。
事实上，他似乎基础不必惊慌，也许父亲就正站在这团迷雾的上空，看着他凯旋而归。
而如果，自己真的完成了这个考验，是不是，父亲也能够重新变回当年的那个样子呢？
想通了这些，次郎的心情便好了不少，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与草叶，握紧了父亲的刀，背好了行囊，重新迈进了眼前的迷雾。因为他相信，父亲，一定会在出口等他。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当四周的迷雾，从灰白变为了橘红，太阳，也终于从一天的劳累中，陷入了睡眠。但次郎不能睡，也没法睡得着，因为他要找到，从迷雾中离开的偏向。
他的身体哆嗦，冷汗直流，双腿也险些快要弯曲到地面上。但即即是他寻找了整整一天，也基础就没有找到任何一条可以出去的路。
雾，没完没了的雾，让人窒息的雾。那如同慈母的手一样轻柔，又如毒药一样弥漫的雾，早已将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坚贞，勇气，全部挥发的荡然无存！
为什么，父亲，还不来接自己？
这是次郎学到的第一课：永远不要认为，事情一定会向着好的偏向生长。
此时现在，在那让人绝望的雾中，那个始终以真正的武士作为自己人生教条的次郎，终于低下了他高昂的头。也终于将他年幼的肩膀上担负的尊严与荣耀，扔在了地面上。
他哭了，哭得很高声，哭得很惆怅。
究竟无论他不是日本第一剑客的儿子，他都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他一边痛哭，一边混淆着自己的泪水，将背囊中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一股脑的塞进自己的嘴巴。
食物，或许只有三天的量。那么，是不是父亲，会在三天之厥后找他？
正如人在极寒之中，会因为想要掩护自己的大脑，而将全部的温度，转移到头部，导致人的大脑无法分辨周围的温度，最后死亡在那理想中的炙热一样。在极致的恐惧之下，次郎也早就将他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那理想中的期限之中。
眼泪是咸的，干粮是甜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在此时现在，却突然让次郎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味。
是啊，父亲是严厉的，严厉的似乎不像一个父亲，而像是自己的对头。可他知道，父亲是爱自己的，正如他热爱自己武士的身份一样，热爱着自己。
三天，三天之后，父亲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而自己要做的，便就是永远都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带着这美丽的理想，劳累了一天的次郎，终于在迷雾之中，悄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即便
他还没有擦洁净眼角的泪……
六
三天的期限已到，食物也早已见底。藤海次郎的心也正如他的背囊一样，空空如也。
最终，他照旧没能等来父亲，也照旧没能看到迷雾之后的太阳。
眼泪已经流干，喉咙已经嘶哑，不知为何，当濒临瓦解，疲惫不堪的次郎猛然间看到了那把如同繁星般闪耀的武士刀时，竟莫名的发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
难道说，父亲真的放弃他了吗？而他，就真的要死在这片大雾之中吗？
徐徐的，次郎的眼皮，开始不经意的麻木了起来。究竟，他实在太累，也实在太饿了。
烟雾，从他干涩的嘴唇，划过他的鼻梁，直至盖住了他的眼睛。或许，他本不应继续坚持下去，也似乎完全不在有继续坚持的理由。
父亲曾是他的信仰，他的标杆，可如果连那个自己一直尊重的人，也完全的抛弃了自己，那是不是就是意味着，他的生命，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对不起，次郎！”
轻柔的风，吹来了一阵阵的尘烟，也吹来了父亲临别时的话语。可此时现在，在次郎的耳朵里，那风声是那样的难听逆耳，也是那样的绝情。
是啊，父亲，本就是那个绝情的武士，从未变过。
三年前，他放下了自己的刀，也放下了自己作为武士的荣誉。而这，却都只是因为一其中国女人。
似乎是因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次郎似乎在自己朦胧的泪眼中，又见到了自己苦命的母亲。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却也是他影象中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柔。他忘不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忘不了那些枕边的故事，更忘不了，母亲临别时眼角的泪。
母亲死了，可次郎还记得，那一天，父亲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在已往，他始终认为，父亲只是无法放下他的骄傲，究竟他向来都是一个将荣誉视为人生信条的人。可此时现在，当次郎用他那微弱的呼吸来感受着四周污浊的雾时，他才突然明白，也许父亲，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他很想笑，也很想哭。可最后，他照旧选择了缄默沉静。
因为他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改变一小我私家，更况且，那小我私家是自己的父亲。
可就在次郎即将放弃，准备迎接自己酷寒的死亡时，他的鼻腔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温热而腥臭的浊气。浊气让次郎忍不住咳了起来，也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那竟是一只狼！
看的出来，那只狼很饿，饿得皮包骨头，饿的双眼通红，正如现在的自己。
出于本能，次郎下意识的向后不停退却着，可饿狼却从未将它的眼睛，移开过次郎的身体。
霎时间，次郎已经陷入了极致的惊恐，因为他虽然砍过假人，砍过木头，却从未真正的面对过一只野兽。
看来，这是天意，自己命中注定，就要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次郎紧张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是啊，自己不是早就绝对要死了，那么无论是烂死在泥土里，照旧葬身狼腹，又有什么区别呢？
虽然，现在也基础轮不得他去选择，因为饿狼，已经向着他发动了猛攻！
看着野兽尖锐的爪牙向自己的咽喉袭来，纵然是已经决定去死的次郎，也依旧是不经意的做出了反映，他抱紧身子，不安的哆嗦，期盼着饿狼的牙齿真的足够尖锐。
可就在他围绕住自己的瞬间，他竟突然间摸到了那把，父亲的刀。
顷刻之间，一阵强烈的愤慨，如同瓦解的洪水一般，冲上了次郎的心头！
你，既然想让我去死，那么，我就绝不行能，如你所愿！
也许是少年人的叛逆，也许是濒死之人对于生命的渴求，那刚刚还放弃了一切的次郎，竟突然间发作出了一阵惊人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瘦弱的手臂，斩出了那早已铭刻在影象中的刀法！
一刀，仅仅一刀，饿狼便已经毙命。
看着汩汩的鲜血，从饿狼的咽喉中流出，次郎，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收起刀，恶狠狠的吮吸着野兽的血液，而当那阵腥甜的液体，流进了他的身体之中时，藤海次郎，这个年轻而坚强的武士，也终于哭了出来。
这就是，他所学到的第二课，那就是，永远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