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铜树,有个极为凄美的传说。
那是一个身为世家子弟的青铜巧匠之温和舞技艳绝京城的金丝雀韵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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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你我相遇,琴弦乱了法式,离琴之弦,渗出腥甜血丝。酷寒的青铜与华美的缎带相互交织,充满残酷与冷血的王朝,有着一场狂乱的爱。
(一)
望仙三鬟髻乌黑似夜,珠玉翡翠堆得像天上交叠的夕霞。水蓝色的丝履从长裙中探出,露出雪般白的一段脚背。
一只青铜面具后,是双水般柔情的眼,正看着他。
这是之温第一次见到韵姌,他是顶尖舞者,一舞艳绝京城,还被天子赐予舞师这一官职。
京城的舞者都是女子,唯有韵姌一个男子,为了和他人保持一致,他的装束也较为女性化。
可之温是瞧不起他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韵姌与天子之间,关系不清不楚。
“像柏令郎这样的世家子弟,怎会对青铜铸造感兴趣呢?”韵姌轻持罗扇,给正在忙着用陶土制模的之温扇去阵阵凉风。
“喜欢。”之温只答他这两个字。
对于韵姌问他的所有问题,他都搪塞了事,身为贵族,给一个伶人做青铜器,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耻。
因为韵姌在梦中见到了一只巨大的青铜树,天子便命之温在韵姌跳舞的摘星楼里为其铸造。
之温乃是世家子弟,身份高尚,但却颇爱青铜,所制青铜面具被韵姌看上,点名要他来主建青铜树。
摘星楼里摆满了铸造青铜所用的工具,又挤满了青铜匠。
可韵姌吃住都在摘星楼,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青铜匠众多,可是韵姌的眼神总是在之温身上。
他一开始做工,便像喙插入树干中的鸟,完全着迷其中,无法抽身。
韵姌总喜畛刳一旁问他正在做什么,手里拿的质料是什么,再听他简朴地掷出几个潦草的字。
青铜树的树枝上要遮盖上百只青铜树叶,等铸成之后,韵姌的脚掌将会踏着这些树叶在空中纷飞起舞。
建模的时候需要丈量韵姌的脚,以免树叶巨细不合适。
韵姌笑着从缀满绿松石的舞鞋中伸出脚来。
脚趾变形扭曲,脚掌满是茧子。
原来第一次见她时,脚背如凝脂,竟是她的脚上唯一一块能看的地方。
之温托起韵姌的脚掌,放在桑皮纸上,用勾线笔描摹着轮廓。
韵姌似乎有些欠美意思,他的头偏已往,眼睛却偷偷看着一脸认真地在描画的之温。
(二)
继续做工的时候,之温分神了,他的眼神偶然会飘向韵姌。
第一次见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珠玉繁复,高不行攀,这个画面和他充满伤痕的脚的画面交叠在一起,让之温的心有些麻乱。
韵姌请来了西域乐姬唱曲解闷,曲声悠扬,在空旷的摘星楼里萦绕盘旋。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盘算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伴着歌声,韵姌脱下长裙,露出月白色的短罗衫,手中持着金铃,跳起了拓枝舞。
西域传来的舞蹈热情旷达,整个摘星楼都被韵姌的舞姿点燃,韵姌和满身泥污的青铜匠共舞,现在他们都失去了身份,都成为了乐中人。
之温第一次感受手中的青铜器失去了吸引力,他拿起折扇,以折扇为鼓棒,以青铜为鼓,为韵姌进着节拍。
韵姌的笑容既清澈又肆虐,似乎她就是西域的放马少年,而不是整日困在摘星楼里的伶人。
如果说之温是青铜痴,韵姌即是不折不扣的舞痴。
舞罢,韵姌的发髻散落,他没有整理,而是直接用绳子绑起来,再用湿布帕擦去了脸上的妆。
倾城的舞姬,终于褪回了少年郎的模样。
“你的舞,很不错。”之温说道。
“以青铜为鼓,虽声音清脆,不似鼓声震撼,但却别有韵味。一切弘大之中,总包罗着伤春悲秋。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万事原来有命,正是曲中说的那样。”韵姌笑着说。
“我会在树叶上设下许多钝纹,你的脚落上去的时候,就不会轻易滑倒了。”之温眨了眨眼,轻轻说道。
“多谢。”韵姌说道:“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对我态度如此冷淡,你要知道,有几多像你这样的贵族投合我,想让我和陛下多说他们些好话。”
“初见你时,以为你只是凭借姿色受到陛下赏识,适才领略到你舞姿的奇妙。我十分敬佩一生只专注于一件事的人,你为舞蹈支付了许多。”之温回覆道。
韵姌转过身,用幽幽的眼神望着已具雏形的青铜树,说道:“待到此树建成,能在其上跳舞给众人看,也算不枉今生,托付你了,之温。”
泥模已建好,之后要将其带回窑洞灼烧,之温要离开摘星楼几日了。
其实原来青铜树可以铸好以后再送过来的,但是韵姌告诉天子自己怕他们做的和自己想的纷歧样,所以才让他们在摘星楼造泥模。
其实,韵姌是太闷了,太想找些人来陪自己,让摘星楼热闹点。
虽然,她也想看看能做出那么悦目的青铜面具的之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
“元宵节灯会那天,我的作品会在摆花街展出。”之温说道。
“哦。”韵姌嚅嗫着说道。
之温收拾好行装,随着其他匠人一同离开了摘星楼。
他一走,韵姌便一路小跑着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镜匣,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满是激动。
原来,之温是愿意和自己有更多接触的。
他已经不排斥自己了。
元宵灯会,韵姌着男装到摆花街赏灯,之温的青铜展会里挤着许多人。
他刚到门口,之温便迎了上来。
四目相对,似有许多话要说,可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韵姌想告诉他,他离开以后,偌大的摘星楼好空旷。
之温想告诉他,梦中经常会看到他的舞姿,和那双充满伤痕的脚。
韵姌跟在之温身后,看着之温和客人介绍着自己作品的由来。
之温的神情很严肃,他的每一件作品都很精美,而且都有着感人的故事,或是千年传说,或是黎民痛苦。
这样一个自豪有思想的青铜匠人,却因为伶人的一个梦而彻夜劳作,韵姌突然感受自己有些不配。
他拉住之温的衣袖,之温错愕地回过头来,告诉客人他稍后再过来。
“怎么了。”之温问道。
韵姌的手还在他的衣袖上,眉头时皱时展。
“给我做青铜树,你是不是很讨厌呢?”韵姌问道,轻咬着嘴唇。
之温的手掌覆住他的手背,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在青铜树上起舞了。”
之温的心砰砰跳着,如急躁的鼓点。
“哦。”韵姌莞尔一笑,手轻轻从之温掌下移出。
只是碰了一下手,就这样了吗?之温在心里讥笑自己的忙乱。
“你的作品众多,为何不见青铜俑人?”韵姌又问道。
“世间万物,单纯可爱,又何须花心思铸造肮脏的人呢?”之温回覆。
“不。”韵姌笑着说道:“最起码你不是肮脏的,和我纷歧样。”
之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解释,可是韵姌却已融入了人海中,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四)
青铜树已铸造完成,之温亲自带着人将其搬到摘星楼。
金色的树身,在烛火的照耀下像团在一起的金乌,树身高耸,树枝茂密,险些要贯串了摘星楼。树间镶嵌和悬挂着玉块和绿松石,在冷风中叮咚作响,是天然的乐曲。
韵姌站在青铜树下,乌黑的眸子映着金色青铜,恰似撒进满天星辰。
之温站在他身边,两人的肩膀不自觉地靠在一起。
韵姌换上碧蓝色的舞衣,轻轻踏上最靠近地面的一片青铜树叶,手臂勾住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缎带,以缎带为支撑,围绕着青铜树飞身舞动着。
香炉里飘出来的烟缠绕在韵姌的身边,他恰似一只灵动的仙鹤,脚尖轻松地落在每一片青铜树叶上。
一舞已罢,韵姌徐徐走来,之温想张开双臂抱住他。
却看见韵姌只是冲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去。
之温转过头来,看到韵姌已走到天子身边。
“舞地真好,似仙女一般,这青铜树可还满意?”天子笑着问道,手轻轻摩挲着韵姌的脸。
“满意,多亏了令郎日夜操劳,陛下得好好奖励他才是。”
“好,这你放心,赏赐是少不了他的。”
韵姌望向之温,却看到之温充血的眼睛里充斥着惆怅。
自从之温从摘星楼回抵家中,便一直醉酒。
别人都觉得他怪,得了那么多赏赐,又升了官,为何却看起来闷闷不乐。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铸造青铜器,又因为醉酒,肢体不灵便,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家仆走进来,告诉他天子让他去摘星楼一趟,金舞师说青铜树有些地方需要补修。
之温听到这句话,恰似疯了一般,笑着找来镜子将自己的发髻梳地一丝不苟,又找来盒子,装上几件青铜器,马上就要出发。
“马再快些,马再快些……”之温在轿子里不停敦促着马夫。
皮鞭急促地落在马儿身上,险些要让其皮开肉绽。
韵姌坐在窗子一旁,看见了怀抱着青铜器飞驰而来的之温。
一个月未见,之温和韵姌都消瘦了不少。
韵姌照旧像以前那样,站在之温身边,看着他劳作。
他看着之温濡湿的鬓角,英挺的眉毛,和洁白的指尖。
“之温令郎,这个地方,你已经修了五个时辰了,夜都深了。”韵姌说道。
此时的摘星楼,已经只剩他们两小我私家还在大厅里了。
“你也已经看了五个时辰了。”之温说道。
“那个是什么?”韵姌指向之温带来的青铜器。
“打开看看。”之温笑着说道。
从外表看起来是一本用青铜做成的书,打开以后,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便立了起来。
小人一旁有一个滑钮,轻轻滑动,小人便舞动起来。
“这是你。”之温说道:“像吗?”
“你不是说不会做人俑的吗?觉得人是肮脏的,我不脏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和陛下的关系吗。”韵姌低着头说道,眼角有些湿润。
“你和别人纷歧样。”之温说道。
“我们家族是舞蹈世家,须由女子来传承,偶然间得遇陛下,给了我在众人面前展示舞蹈的时机。可是厥后我才发现,他爱的不是我的舞姿,而是我的这张脸,等到我意识过来,想离开,他却把我禁锢在这里。”韵姌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青铜俑人上,
“我带你离开。”之温说道:“现在就走。”
之温冲过来,拉住韵姌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你疯了?如果被他发现,你的家人怎么办,你不管他们吗。”韵姌冲他嘶吼道。
之温的身体软了下来,跪坐在韵姌的身旁。
“为什么想带我走?你爱的又是什么。”韵姌抚摸着之温哆嗦的脸颊。
“全部。”之温说道。
(五)
“听闻不远处有一片艳红的金灯花,那里有一座神像,如果在那里求到情人结,下辈子便能在一起。”韵姌轻声说道。
“下辈子有什么用,这辈子又不能在一起。”之温说道。
“我想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能遇见你。”韵姌柔声说道,眼泪淌在之温身上。
之温小声赞同:“我也是。”
此夜事后,韵姌经常以青铜树损坏为由,召来之温。
之温虽未便在摘星楼停留很久,但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互诉衷肠。
天子偶尔会在摘星楼设宴,让文武百官,或是外邦使者,鉴赏韵姌的舞姿。
之温也经常受邀,看着韵姌在青铜树上舞动着,任他眼波流转,最后定格在自己身上。
天子轻抿着酒,注视着一切。
晚宴事后,天子遣散众人,让正在卸妆的韵姌看着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韵姌笑着看他。
“我让你看着我。”天子说道。
“这不是正看着吗?”韵姌不解。
“我要你像看之温一样看我。”天子眼神狠戾,手重重地捏着韵姌的下巴。
韵姌听罢忽而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悲怆,嘴上残留的胭脂又让他添了几分妖艳。
“韵姌,你给你一次时机,你若再见他一次,我便当着你的面把他杀掉。”天子给了韵姌一个耳光。
鲜红的巴掌印,火辣的疼痛。
“你以后,不能离开摘星楼半步。”天子又说道。
自此以后,之温再未听到韵姌召自己的消息。
他总是整夜无眠,捧着酒坛望着窗外。
摘星楼很高,从窗户里可以看到依稀的轮廓。
之温的身子愈发瘦弱,铸造青铜对于他来说,已是十分吃力的事。
天子听闻此事,借口给之温冲喜,为他指了婚,结婚后,便去京城外任职。
那个地方,是朝中离京城最远的地方,若是去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指婚后不久,天子久违地在摘星楼设宴,邀请满朝文武,只不外,单单没有之温的名字。
宴会上,韵姌笑靥如花,来回张望着寻找着之温的身影,可怎么也找不到。
他用恼恨的眼神看向天子。
之温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吗?
……
之温拖着病弱的身躯,站在摘星楼外,看着里面的灯烛辉煌。
他在里面,他现在一定很美。
之温喃喃地说着,脸上露着久违的笑容。
透过摘星楼的窗户,他看到韵姌随着缎带翩翩起舞,脚尖和往常一样,轻轻落在青铜树上。
(六)
韵姌在空中飞翔着,眼神越来越迷离。
这是之温亲手打造出来的青铜树,他们见证了这棵树的长大,在青铜树旁相识,在青铜树旁欢爱。
他的手控制着缎带,将自己渡到一只窗户的窗沿上,轻轻踩在了上面。
缎带被他松开,在空中垂荡着。
天子惊慌地站起来,冲他奔来。
韵姌含着泪,声音在摘星楼里回荡。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盘算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明日阴晴未定,来生会是晴的,对吧,下辈子我们再相遇。”韵姌笑了笑,看着手中的情人结,仰头倒了下去。
摘星楼中的人惊慌地涌了出来,看到之温正搂着韵姌血肉模糊的身体,不停哆嗦着。
他眼中噙满了恨,盯着天子,手哆嗦着,想要拔身世上的宝剑。
可是他不能这样,天子的身边满是卫兵,一旦他拔出剑来,不仅杀不了他,还会株连九族。
天子命人把之温拉开,说他因为得病,神志不清,情绪不定,把他送回了家。
第二天,之温独自出了门,黄昏回来的时候,苍白的面孔恰似鬼魅,双眼流出来的,已是淡红的泪滴。
他一边咳嗽着,哆嗦着,一边铸造着青铜俑人。
俑人栩栩如生,面容与韵姌相差无几。
“韵姌,这世上,我只会给你做俑人,你是世间最纯净,最迷人的灵魂,你知道吗?”之温靠在俑人的身上,轻轻说道。
俑人做好后,之温带着它来到了摘星楼。
摘星楼已无人烟,只剩一个偌大的青铜树孤零零地立在那。
之温和俑人在青铜树下相拥着,时间似乎凝滞住了。
之温笑着,看着摘星楼一点一点坍毁着。
他又看向手中紧攥着的情人节,笑着说道:“韵姌,说好了的,下辈子。”
摘星楼轰然坍毁,酿成了一片废墟。
一切都化为虚无,只剩那个曾在青铜树上起舞的男子,偶尔还会被人们议论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