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箭离弦而去,宛如跃水之鱼、捕兔之鹰,同时发出一声悠长尖锐的啸声。
可想而知,倘若这箭飞出大殿,院外的朱雀卫只消片刻就可以冲上大殿,把这僧人、小鬼统统抓去吃牢饭。
四个恶鬼想体会朱雀监的地牢吗?
不。
没有谁想体会终日幽闭、失去自由的滋味。
但是黑面阎罗、青面獠牙、朱面饕餮却站在那里没动,姿态冷静,隔着狰狞的面具都能感受到他们脸上的自信、不屑和幸灾乐祸。
利箭上升。
快。
快得像光阴似箭、岁月流转,只在人的恍神间;快得像风吹海浪,眨眼到达彼岸。
另有比这利箭更快的吗?人可以吗?
有。可以。
就在利箭离弦那一瞬间,白面小鬼足尖一点。
轻轻一点。
像蜻蜓点水、爱侣轻啄、落叶着地。
这么轻的一下,又能有什么力量?有什么速度?能比利箭更快?
但是就在那一个呼吸间,白面小鬼腾空而起,宽大华美夸诞的戏服猎猎而响,爆出巨大的声音。
小鬼就像一只白鸟。
追上了时间,挽住了海浪。
在罗汉困绕的大殿中央,就在罗汉脖子下面,那只白鸟悠然偏转身体。
轻轻一啄,像是衔住一根树枝那样,衔住了疾行的利箭。
白鸟落地。
白面小鬼整小我私家不喜不怒,两根手指夹住那根利箭。
好快的身法!好硬的指头!
……
姚师都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怕。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风大浪大,什么惊险没遇到过?
他对自己手里的刀剑有自信,就像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无比信任自己的手脚。
通常他出刀,还没有劈不开的骨头、斩不出的山路。
但是,如果山会动,而且很快,快得像鸟,快得像风,快得在你出刀的一瞬间就能提前逃走避开,刀怎么斩得中呢?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小我私家就很快。
比刚飞出的箭还快!
姚师都知道。
他的刀虽然尖锐。
却斩不中这小我私家、这只鸟、这个鬼。
……
“当啷!”
白面小鬼把利箭扔在了地面上,掏出一副手绢擦擦手。
“白面厉害!”黑面阎罗马上乐的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一样。
梁弦看了乐得不知工具南北的黑面阎罗一眼,寻思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白面小鬼手指修长,白皙得像是女人的指头。他擦完手,把手绢放进口袋道:“见过姚大人。”
姚师都道:“不知左右到底是谁?为何阻碍朱雀监办案?左右可要想好,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黑面阎罗插嘴道:“好呀!我们怕你么?没见我们都是恶鬼了?”
白面小鬼不慌不忙道:“大人所言极是。”他话锋一转:“话虽然此,人的命只有一条,珍贵的紧,和朱雀监作对听上去也确实有点狂妄……不外嘛,俗话说‘财宝感人心’,这事情又纷歧样了。”
姚师都冷然道:“什么财宝,左右不妨说给本座听听……本座怎么没在这寺里见到什么财宝,能让左右这种大妙手动心?”
白面小鬼发出两声尖锐的笑声:“大人不必诈我,我在上面听三位谈了半天,自然是知道些工具的。寻常金银细软唾手可得,我不看在眼里,但要是这工具和‘永生’扯上关系,我们这心里啊,怎么也就静不下来。”
姚师都按着刀鞘的手一紧,脸色突然一阵幻化。
他本以为这些人只是看见朱雀监快马加鞭而来,猜到了有什么重宝,想上来分一杯羹,没想到这些人真是有备而来,对其中一众秘辛看样是知之不浅。
法知听到“永生”这两个字也是神色一动;至于一边的梁弦,则是在惊叹这些人身手特殊之外,越来越觉得他们的谈话听不懂了。
永生?什么意思?
永生!何等感人的两个字!
古往今来,另有比这两个字更能描述人类最高的理想吗?在这两个字面前,金银如粪土,权势如浮云,红粉如骷髅;为了这两个字,人类可以灭绝天理人欲,可以抛却亲情恋爱。
在永生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天子不必乞丐更高尚,也不必贫民更接近其一步——因为对所有的人来说永生都是虚无缥缈的,比传说更像神话!
当永生的神话从天穹中走出,来到了现实中,贴近了大地,难道听起来不像是隆隆雷声、不诱人吗?
“唉!”法知愁眉不解,“列位施主,老衲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你们要找的工具不在此处,当年我虽然见过一眼,但是连摸都未曾摸过!”
白面小鬼笑道:“老僧人你不必骗我,我知道的远远比你想象的多,也比姚大人多。”他朝姚大人一拱手:“想必姚大人不知道当年樊仲湘最初跟在圣后身边的时候,本不叫‘大圆刀’的,这个名号的由来还在垂拱三年之后。”
姚师都眼中光一闪,嘴上却说:“本座怎么会不知道?还用你来教我?”
众人都看出他在嘴硬,想必对这件五十多年前的小事并不清楚,更不用说这条消息到底有什么深意了。
黑面阎罗讥笑一笑:“姚大人的嘴是属铁的啊。”
白面小鬼却不在意,他转头朝着法知说:“但是这件事大师想必是清楚的。‘大圆刀’这个名号的来历……还要从当年震动天下的另一件事说起,不是吗?”
姚师都目光越发阴沉。
梁弦道:“你这小我私家,装神弄鬼不说,说话也说倒霉索,到了半截就嘟嘟囔囔,叫人好生摸不着头脑,还不如适才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嘞!”
三个恶鬼发出一阵笑声,朱面鬼笑声清脆。
白面小鬼待他们笑完,悠然开口:“你个小僧人伶俐的很……不知令尊令堂是何方人士啊?”
梁弦“哈哈”一笑,跳将起来:“我爹妈和你倒是有一点和你这家伙一样——都是死鬼!”
他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又绝不迟疑,似乎完全没把这悲凉的身世放在心上。
白面小鬼脸庞虽然白得诡异,又让人看不晤面具下的脸上的神情,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认真地看着小僧人,险些能让人想象的出来他面具下的微笑。
他微笑道:“你是这次我来唯一没有预想到的因素……法知大师,原谅我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小僧人,被你捧在手心里,是不是和那些事、那些人、那些秘密有什么关系呢?”
梁弦正待破口痛骂反驳,但是他突然感应一丝凉意。
一小我私家站在太阳底下或者是火炉旁,会轻易感应严寒吗?
虽然不会,在炎炎夏日,即便站在海边,刮起大风,也往往不会感应严寒。
因为人的身体总是能在外界变冷的时候自动保暖。
但是一小我私家内心里突然感应严寒,能抵御得住吗?
也不能。
就像“乐极生悲”。就算是在最快乐的时候,如果突然听闻噩耗或者遭遇不测,内心就会“如坠冰窖”。
如果别人醉翁之意,把险恶的心思用在瓦解一小我私家的内心中上那是很难防御的住的。
世人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却不知道——心贼更难防。
所以梁弦突然感应一丝酷寒,是内心上的酷寒,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
法知正抬着头,双眼盯着白面小鬼。
一股无形的气势——就像杀气,但不是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开来,波及到了梁弦。
梁弦虽然信任自己的师父是个好人,但是此时他相信了姚师都说的一件事——法知曾经杀人无算。
白面小鬼饶有兴致地吹了个口哨。
法知身上的异样仅仅连续了一瞬间,然后他又酿成了那个温和的老僧人。
他说:“小徒身世平凡,只是令人可怜,不足为列位道……倒是不知左右是哪个老朋友劈面?”
白面小鬼说:“嗐!老朋友不敢当,临时算是半个‘故人’吧……至于我是谁,照旧留个悬念好了。”
法知道:“故人前来,想必是有要事。”
白面小鬼道:“说的不错。今天是是要向大师借点工具一用。”
法知道:“是和姚大人来意一致!”
白面小鬼颔首:“不错。”
法知道:“我的回覆依旧一样,你们要的工具当年我没有动过。你自称我半个故人,想必更是应该清楚。”
白面小鬼痛快道:“你没有说谎。或者说我不体贴神龙年间你究竟如何。”
法知道:“这是何意?”
白面小鬼盯着他,微笑简直要从面具后面穿透出来:“我想说的是,那件工具或者说,它的线索,在更久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姚师都目光一闪。
这几个不速之客虽然是来者不善,但是知道的却比朱雀监多年之视察越发详细,现在他说出了一个更令他意外的消息——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法知,现在姚师都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老僧人身上藏着更深的隐秘了。
法知不再开口了。
大殿中一时间陷入缄默沉静。
这种缄默沉静不是单纯的平静,而是一种庞大关系的纠结。
法知一直否认自己和诸位来客想要的工具有关,而他也没有说谎——在神龙政变之后的迎仙宫动乱中他确实没有接触那件工具——但是现在白面小鬼却揭露说,早在此之前,他便已经和其有牵扯了。
缄默沉静就像是稳阔的大海。
大海是宁静的吗?
是,也不是。
大海安宁的外貌下面,深藏着涌动的暗流、缤纷的光影、残酷的世界。
直到有一刻,矛盾就会发作。
带着巨大的声响!
“轰!——”
大殿中响起的巨响突破了天穹,似乎这被无形的力量支撑的天塌了!
天怎么会塌?
是佛陀!
原本平静耸立在大殿北面的大佛,神色安然,颔首低眉,一直用恻隐的眼光注视着世人。
但现在,佛陀在一声巨响中动起来!
佛陀上迸出一阵浓呛混沌的烟尘。
然后,这佛陀出招了!
没错。
那是一掌、四箭。
就像传说中的如来神掌,那是一记从天而降的掌法。
大佛使出一掌。
那箭呢?
——掌虽是掌,却是残掌,只有掌心,和一大拇指。
其余四指呢?
断而为箭!
于是只见从纵横的灰尘中,一只巨大的掌心捏着一根大拇指飞来,带起呼呼的风;紧跟其后的是四根利箭一样的手指,是非纷歧,气势却都一致。
杀人的气势!
残掌直取白面小鬼,剩余四指却划分飞向青面獠牙、朱面饕餮、黑面阎罗和姚师都。
五人虽然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但是都不敢掉以轻心——能用一个巨大的佛像手掌施展出偏向、力度、招式各不相同的掌法、箭法的人,怎么可能是简朴的人?
更况且,佛者,轻易不动手、不杀人,千年如一日,一旦动手,却是要降魔的!
他们的衣带在佛掌带起的风中猎猎而响,各施绝学。
而梁弦则仰头看见身后的大佛手掌横空而过,张大了嘴巴。
这个时候,他感受到有小我私家在扯他的衣袖,攥着他的手腕。
那小我私家声音嘶哑怪异,对他说:
“两位师父,我是来救你们的!赶忙和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