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钰悯在庙里支了一张小桌子，拿着纸笔期待。从中午开始，各家各户陆陆续续来人找徐钰悯挂号情况。来找徐钰悯的农民们排成了长队，从庙里一直挤到庙外。徐钰悯很有耐心，一小我私家一小我私家地问，一条一条地写，一直写了四个小时才写完。随后徐钰悯又花了两个半小时快速地抄了一遍。重要的文件不能只有一份。
村里有三分之一的人竟然一平米的地都没有，用穷光蛋形容一点不为过，他们靠给田主打工生活。打工难以富贵，因此这些人也没有几间田宅。无田无宅，往往也是没家室的王老五骗子汉。挂号起来很是快，因为各项都是一个字：“无。”
而村里两个最大的田主则挂号起来很是麻烦，两个田主一个名叫陈杜岚，另一个名叫牛桂梁。陈杜岚有二百三十亩旱地和十亩水田。牛桂梁有一百六十亩旱地。这些田都很疏散，需要一块一块地记位置。两个田主还划分有二十二间和十六间房，草房瓦房木房土房都有，需要一间一间地记，花了很长时间。
陈杜岚和牛桂梁，两个田主差异很大。
陈杜岚恶，牛桂梁好。
陈杜岚五十五岁了，在村里名声很差。他手底下有一百名佃户，但每年佃户种的粮食要交给他惊人的七分之四。而且荒年和丰年都是这个数。交不上足够的数，佃户就要给他写借条。陈杜岚家里有一口铁皮的厚箱子，箱口挂了三把大锁，箱子里整整齐齐放了三百多张欠条，如果这些欠条都兑现，陈杜岚家立刻可以泛起一座两层半楼高的粮食山。
陈杜岚每个星期都要把这些欠条从箱子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看的时候满眼浅笑。陈杜岚喜欢这种许多人欠他的感受，似乎高屋建瓴。
牛桂梁只有四十岁。在村里名声很好。他手下有七十名佃户，每年佃户种的粮食只需要给他七分之二。牛桂梁过年时会去城里买九头猪赶回来，一头宰了自家吃，剩下八头在村口杀掉，割成一块一块的肉，用草绳穿了，送到他的佃户家里去当年礼。
饥荒年代，牛桂梁和陈杜岚都市打开家里的粮仓借粮给村里人。但借的价钱差异。陈杜岚借出一百斤，要村民第二年还二百斤。收一倍的利息。如果还不上，对不起了，你们家的地就归陈杜岚家了。陈杜岚年轻时只有一百亩地，现在到了两百多亩，就是靠着饥荒年代的变相敲诈弄来的。
而牛桂梁和陈杜岚相反，牛桂梁不收利息。
牛桂梁家里也有一只木箱子，里面码了四百多张欠条，都是灾荒年代村民借粮留下的。但牛桂梁不急着要，因为家里粮食足够吃。欠条就一直躺在箱子里，像是被忘掉了。时不时有人来还粮时，牛桂梁才想起来打开那口箱子。箱子上已经有了一层灰尘。
村里人都想当牛桂梁家的佃户，而不愿意当陈杜岚家的佃户。
陈杜岚来找徐钰悯挂号时，穿了裘皮的大衣，带着一顶貂皮帽子，后面随着两个仆人。陈杜岚上来就伸出一只带着宝石戒指的胖手，把两条金砖放到徐钰悯面前。
徐钰悯墨汁写没了，正在磨墨，看也没看桌上的金砖一眼。陈杜岚以为徐钰悯没注意或者嫌少，又从怀里掏出一对玉镯子放在上面。
徐钰悯照旧没看。
“来说吧，第一条，名字。”徐钰悯磨完了墨，翻出一张新纸，低头拿着笔说。
“徐老总，我家里人比力多，这些金玉就当支持革命了，我就直说了，希望徐老总手下留情……”
“名字。”徐钰悯重复了一遍，拿着笔等着。
“陈杜岚。耳东陈，木土杜，山风岚。”陈杜岚讨好地笑着，“徐老总我肯定会支持您的土改，究竟造福于民，是大好事。这样，我交一半的地，够意思了吧？”
“第二项，田地亩数。”徐钰悯头也不抬，面无心情。
“徐老总缺什么，我托人帮您送已往。我家里情况确实比力特殊，姨太太四房，孩子二十多个，虽然已经分居了，但是他们还得靠我这个当爹的养活……”
“第二项，田地亩数。”徐钰悯冷硬地说。
陈杜岚缄默沉静地坐在桌子劈面，笑容不见了，脸色铁青。
“第二项，田地亩数。”徐钰悯重复，并增补，“要是没丈量好，不要延长时间，后面另有人排队。”
陈杜岚丝绝不假笑了，瞪着徐钰悯，额角青筋直跳。陈杜岚知道自己这是撞墙了，对方一点点的面子都不给，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娘的。”陈杜岚突然说。
陈杜岚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走到门口时陈杜岚想往地上啐一口，但歪了歪头，没有吐出来，扭头走了。门口原来聚了一群农民伸头探脑地看，他们好奇陈杜岚会怎么说，见陈杜岚满脸怒容的出来，这些人迅速缩在旁边躲起来了。
“下一位。”徐钰悯把这张纸窝成一团，丢在旁边。
徐钰悯继续事情，又统计了几个只有半亩地的农民后，牛桂梁坐了过来。
牛桂梁很老实，心情有些忐忑。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棉袄来的，没戴帽子，耳朵冻的发紫。牛桂梁坐下以后不停地用手搓着耳朵。徐钰悯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很配合。
“名字。”
“牛桂梁。拉地的牛，桂花树的桂，房梁的梁。”
“田地亩数?”
“一百六十亩，都是旱地。”
“位置?”
“我把方单带过来了，您抄一下吧。”牛桂梁从怀里掏出一个很薄的木匣子，从里面抽出二十多张方单。
徐钰悯点颔首，抄了五分钟，抄完了。
“房产?”徐钰悯继续问。
“十六间屋，都差不多大，土墙瓦顶的。两间堂屋，两个茅房，一个柴房，两个伙房，六间床房，一个牛棚，一个猪圈，一个空房。”牛桂梁增补，“另有一个大粮仓，但是是地下的，挺大的，能屯5000多斤粮，外加二十缸白菜。”
“好，记完了。”徐钰悯点颔首。
“那什么，徐老总，我能问问……这个地咋分吗？能分几多?”
“按人头分。分了以后一人或许能有四亩以上，好好种，不会饿着。”
“我家里工具什么的分吗？家具什么的……”
“按理说要分的，你是大田主。”徐钰悯顿了顿，突然转变了口气，“但是村里人都说你是好人，荒年赈灾，对村子有恩。所以可以给你稍微松动一下。家具你自己处置惩罚，不收。你粮仓里的粮会分出去，但你可以留一千五百斤。够吃好些年了。金银首饰要是不多就留着，多就交一部门。不外，原则性的工具不能变，地不会给你多分，你家的佃户欠条要全部作废。”
“好好。”牛桂梁连连颔首，“谢谢您了。我放心了。只要够吃就行。”
“不用谢我，谢村里人替你说话吧。或者谢你自己，行善有福报。还请你理解我们事情，要不是这些年饿死的人太多，我们也不会土改。土改是为了救人命。你这样的好田主很少见，能优待尽量优待。”徐钰悯点颔首，没有继续交流，“下一位！”
晚上的时候，马亥来到庙里，看见徐钰悯还在桌上抄数据。
“你晚上住哪?去我家住吧。我看了云彩，今晚可能有雨雪。”马亥说。作为一个农民，看云识天气对马亥来说是基本功。
“不了，你回去睡吧。庙里有个给香客住的偏房，我住那里就行。”徐钰悯笑笑说。
“那行，没事我先走了。”马亥点颔首。马亥和徐钰悯已经很熟悉了，做过战友做过同事，现在照旧朋友。不需要过多的外交和客套。
马亥离开庙回家去，天已经黑了。出庙门的时候，天上几滴雨掉在脸上。凉丝丝的。马亥抬头看看，乌云在天空中聚集，雪花和雨点一起掉落下来，纷纷扬扬，如同一片白色的沙尘暴。很快乡村的房顶和路上就一片湿漉漉，并开始泛起白色的积雪。
马亥裹紧了棉袄，往家走去。
寒风开始穿梭，呼呼作响，听上去就像夜幕降临，躲在暗处一天的鬼发出憋久的叫声。
马亥回了家，到了自己屋里，躺进被窝里睡觉，还没睡着，房门被敲响了。
“谁?”马亥猛的抬起头，伸手到枕头底下攥住手枪柄。
“儿子，我问你点事。”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吧，进我屋还敲什么门?”马亥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枪柄。
马亥的母亲推门进来，坐在床边。
“你跟徐老总熟，你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分地?真的把田主的地都分给我们吗？”
“虽然真的，不分田主的地，哪里另有地分?”
“是怎么个分法?按户分照旧花钱买?”
“按人头均分，家里需要几多分几多。”马亥说，“娘你不用担忧，我们家只有三亩两分地，分地以后我们的地只会多不会少。”
“那咱们分田主的地，田主能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咱们村两个最大的田主，牛桂梁已经允许交地了，陈杜岚似乎不愿意。我和徐钰悯还得找他谈。谈不拢就硬收。他那些地都是不义之财，饥荒年代发的死人财，没收了天经地义。”
“那……”马亥母亲心情将信将疑，缄默沉静着思索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却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一声爆炸声突然爆起，震天动地！巨响震碎了全村人的美梦，响声如此之大，睡的再死的人肯定也被惊醒了。紧接着整个村子上百条狗都拼命吠叫起来。马亥和母亲都吓了一跳，马亥一秒钟就听出巨响传来的偏向是村边的寺庙。
有人要炸死徐钰悯！马亥心里猛地跳出这个念头。
马亥从枕头底下拔出枪，连布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赤着脚拼了命地往庙的偏向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