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叶慎虽然没措施滥用职权，替杜时俊在京城谋一份差事，但在这小小的临安城中，他照旧能照拂到的。杜时俊眼下做的是巡抚，事务不多，活得又清闲，远比削尖脑袋挤去京城要好得多。

　　叶明薇的马车途经东城区，略略挑帘望一望，半数店肆商行都打着杜家的旗幌，而且杜家的府宅修缮得也是格外气派，比起丞相府也是不遑多让的。

　　因叶明薇要来，杜时俊特意请了一天假，寝居和日常用物，一应部署得极为妥帖。

　　叶明薇有些不认人，究竟杜家只有她娘一个长女，其实五个都是男丁，最小的舅舅杜时年才刚满十七，比叶明薇也大不了几岁。除此之外四个舅舅都已经成了亲有了孩子，四房妯娌牵着孩子齐刷刷站一块，都睁大眼睛看着叶明薇这个从未谋面的尊贵的外甥女。

　　叶明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朝她们一一见礼。

　　临安究竟偏远了些，四个舅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之前的杜家大女人都没见过，只听闻她生得极美，与倜傥的叶相十分相配。

　　只可惜朱颜薄命，杜氏才二十出头就撇下薇姐儿去了，几个女子并未目睹过她的风范，心下觉得遗憾至极。可是今日，当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从马车上慢慢被人搀扶着走下来，微微掀动眼帘看向他们的时候，众人莫不是一惊。

　　杜氏之美，是清雅秀丽，而叶明薇却随了她的名字，在初冬的阳光下，如一朵凌风而立的蔷薇花。明明不大的年纪，一双眉眼儿不用勾画就很浓丽，嘴唇不用点胭脂，即是自然的朱红。许是皮肤太白了，光线一照耀才有冷玉般的质感，也愈发凸显了五官的优势。

　　这天仙一般的小女人，尊贵的相府嫡长女，居然客客气气地对他们微笑行礼，全无半点架子。

　　杜家人客气，但也疏离，究竟已经许多几何年没见过，叶明薇也并非是当初的叶明薇。

　　叶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今年都五十出头，爱女死去对他们的攻击太大，因此看见叶明薇时，都激动得泪水涟涟的，在客厅吃茶的时候，说起杜氏从前的事情，也是数度哽咽。

　　叶明薇也有些动容，上前握住两个老人的手，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句，这才让他们破涕为笑。

　　用完午饭后，她得以回房间休息，洗刷一下舟车劳顿的疲惫。

　　几个丫鬟带着她，而她身后随着嬉皮笑脸的小舅舅杜时年。

　　约摸是觉得新鲜，半大的少年一路上都在跟她聊天，他和他几个寡言有礼的哥哥们一点都纷歧样，叶明薇起初只是出于礼貌，与他攀谈了几句，杜时年却开始蹬鼻子上脸。

　　“好外甥女，叫声舅舅来听！”

　　他眉飞色舞的，许是觉得这么大外甥女太稀奇了。叶明薇被烦得连样子都懒得装，一直都没吭声，但是那个自来熟的少年并不罢休。

　　杜时年倒也并不是什么纨绔。

　　确切来说，叶明薇其实也挺想见到他的。凭据书中设定，再过一年他就会来京加入武状元的选拔，虽然他看着既不是太高也不是太壮，但一身巧劲，撂倒几个练家子算不得什么难事。

　　如他所愿，先是混上了一个小小的皇城禁军教头，手底下管着百来号人，尔后又立了频频功，被天子夸奖升迁，才二十六岁就当上了禁军统领。

　　许是因为亲缘的关系，他自始至终，心都是偏向原主那边的。

　　哪怕她成为了一代妖妃，祸乱国政，当初那个立志热血报国的青年，在屡次劝说未果之后，选择了缄默沉静。

　　所以原主在身死时，其实是谢谢着他的。

　　且岂论是什么目的，至少这位小舅舅路过旁观了她人生中最荒唐的时光，给了她最需要的陪伴。

　　叶明薇捂着心脏的部位，原主依旧对她影响很大，虽然她在烦着杜时年，但心口处依然回荡着恍若隔世的感动。

　　少年将她送至门口，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再度喊了句“小外甥女”，尔后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开开心心地离去了。

　　叶明薇躲闪不及，闹了个大红脸，饶是脾气再好也快控制不住，只得恶狠狠对旁边的君奴付托道:“他下次再敢上手，就给我收拾他！”

　　君奴煞有介事所在头。其实就算叶明薇不说，她也肯定会的，究竟总不能让楚蘅之亲自来吧。

　　当夜，一起吃过饭后，她的房间里还热闹了一阵。

　　杜家人热情地过了头，大舅母甚至担忧她一小我私家睡觉畏惧，执意要自己的女儿过来陪她睡。

　　叶明薇只得婉言谢绝，她睡相不佳，怕踹着那位看起来娇娇柔柔的表妹。

　　不外想必那个小舅舅是不怕的，站出来说要在叶明薇的寝居前厅打一夜地铺陪她。

　　这下叶明薇可真是唯恐他说到做到，不外杜家人只是哄笑了一通，那个四舅母同叶明薇道:“你小舅就是这个性子，跟谁都喜欢开玩笑，你莫要介意。”

　　叶明薇哪能不介意，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只好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入了夜，好不容易清净了下去。

　　叶明薇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觉得有些疲惫了，本想倚着木桶的边缘闭目凝神，却没想到不出一会儿就陷入到了黑甜乡里。

　　她来到这里之后照旧改了许多原主的习性的，譬如在沐浴的时候，就不让那些丫鬟们伺候，加上芊羽和君奴都不是那么细心妥帖的人，所以她直到水完全冷了，一阵一阵泛起凉意来，才蓦然醒转。

　　浸在水里太久了，起身时满身酸软，基础提不起力气。

　　“女人。”君奴终于察觉到了差池，推门进去，却带进来了一阵凉风，吹得叶明薇骤然头疼得紧。

　　她不出意外地得了风寒，当天晚上裹在那么厚的被窝里，却一直忍不住地打寒噤，下半夜的时候，又迷迷瞪瞪地提倡热来。

　　芊羽守了一夜，又是焦急又是内疚，想要喊醒杜家人，但是叶明薇却觉得外祖父外祖母都那么大年纪了，实在欠美意思在半夜里还折腾他们。

　　芊羽急得要眼泪直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烫，可是叶明薇也实在是执拗，就是不愿麻烦别人。

　　君奴坐不住，趁叶明薇不注意，径直溜了出去。

　　她实在没措施可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住在四周客栈的楚蘅之。

　　约摸是寅时，少年披着一身寒霜，快步走了进去。

　　叶明薇被裹在被里，只露出一张烧得红红的小脸儿来，眉头紧皱的，连呼吸都灼热。

　　“你们……”芊羽讶异极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呆呆看着楚蘅之将叶明薇扶了起来，一手扶住她的后脑，一手拿着小瓷瓶，哄着她张嘴。

　　叶明薇半梦半醒，迷迷蒙蒙只觉得似乎看到了楚蘅之。她的嘴并未完全打开，那清苦浓稠的药汁已经流到了舌尖。

　　“不喝……”她极怕苦，因为抗拒的行动，药汁渗了一点出来，染在嘴唇上，亮晶晶的。

　　楚蘅之的目光黑黢黢地盯着她，慢慢松手，任她滑到柔软的床案。

　　“听话，喝了就会好。”他直接用自己洁净的袖口，擦去了她唇上那一点痕迹，声音降低沙哑，循循善诱。

　　女孩儿再度缩回被子里，咳嗽了几声，慢悠悠道:“小伤风而已，睡一觉就没事了……”

　　“小伤风?”楚蘅之重复了一句，“那是什么？”

　　叶明薇却不吭声了，只大口地呼吸，像只在干枯土地上弥留挣扎的鱼。

　　她沉甜睡去，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高烧情况下，说些胡话应当也是正常的。

　　“去绞湿帕子来。”楚蘅之付托道。

　　芊羽虽怕他，但是这个时候，她像是骤然有了主心骨一样，忙不迭地去找湿帕子。

　　楚蘅之再次伸手探了谈女孩的额头和脸颊。他的手很凉，贴上去的时候，叶明薇像是获得了疏解，他倒是想抽回来，可是女孩儿下意识地就将自己滚烫的脸往他手心贴，还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嘤咛。

　　她一病，就变得极为黏人。

　　直到那湿帕子送来，楚蘅之才抽回自己的手。复坐了一会儿，见她徐徐平静了下来，脸上的热度正在慢慢消退，楚蘅之方起身，将那罐瓷瓶交给君奴:“这个收好，晨起再调些蜂蜜进去喂一次，要是没有好转，随时来客栈找我。”

　　“奴婢明白。”君奴颔首。

　　楚蘅之遂放下心，他走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有几缕霞光，他越过高墙，行动极轻，原本想着这么一早，肯定不会有人发现，谁知刚越已往，围墙后却响起了一个少年警惕的声音。

　　“谁?”

　　少年功夫很好，立刻就追了出来，而且也是练家子，竟随着他飞檐走壁，紧追着不放。

　　杜时年是当地人，对于地形更熟一点，竟一路把楚蘅之逼进了暗巷。

　　楚蘅之不欲与他纠缠，但很明显对方极为好斗，一句话未说，就与他过起招来。

　　两小我私家的武功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在这种境况下，兴许还能认真打一下。

　　天马上就要亮了，楚蘅之无心应战，只在那少年脚下掷下了一枚烟雾弹，在杜时年呛得直咳嗽时，快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