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能做的事许多。凯勒抱着手臂立在太阳之下,监视着天鹅坪兵卫跑了十公里,汗水染湿了他们的头发,顺着棱角滑入里衣,水汽闷在铁甲之下难以消散。领队顶着太过的潮红,中气十足地喊道:陈诉军长,热身完毕,请下达指令。
被莫名邀来的幼莉躺在阴凉下的躺椅中,对精力充沛的军人们轻巧地吹了声口哨,试图打破这严肃的气氛。虽然,效果几近于无,凯勒手下的铁血卫即即是掉进了花妖的洞窟里,也照样坐怀不乱、面不改色地除了这些个妖魔鬼魅。
在训练正式开始之后,更无人关注这位闲到吹风的灼烁殿圣使了。
幼莉没趣地咬着芦秆,清凉的果汁也失去了滋味。浓重的黑影遮在她的面上,盖住了戳眼的日光,倒显得他高峻威武。她爽性将琉璃高盏往桌上一摆,撑起腿来摆弄姿态。
「我还当军长忘了我,平白无故晒了我一个时辰~」她魅惑地眨眨眼睛。
凯勒呼吸一滞,沉声说道:「你想知道‘镜花水月’,我可以告诉你……还记得北月吗?」
幼莉想起昨晚诡异的气氛来,忍不住敛起黛眉、整小我私家向后挪了不少,直至界限,才预防线想:可不就是死小孩那苏的师长,教出个逆徒最后不得好死……提这陈年往事做什么?
凯勒说:「北月被传为‘镜花水月’之‘月’,‘镜花水月’是血河联盟的组织。二十三年前元老院与血盟讨伐天鹅坪,‘花’与‘水’在塔西木河畔截杀三千族民。此战之后,两人位及戈林部落高层,加入议会。」他留心视察幼莉的神色,却发现她险些无动于衷。
「那‘镜’呢。」幼莉问。
「无人见过‘镜’,也未曾听闻他做过什么。」
幼莉拧着眉心,纤嫩美妙的手指沾着一点果汁,徐徐地掠过绵软的嘴唇,将原本的朱红染得晶莹剔透。凯勒屏息凝神地望着她,一瞬间觉得头脑发烧、鼻下似乎有什么工具在酝酿。他似有所感地背过身去擦了擦,瞧见一片红彩。
幼莉顺着她细腻的脸颊,指尖轻柔地拂开被薄汗黏在额角的碎发,她无所察觉军长的异状,不慌不忙地说:「与血盟不共戴天的天鹅坪军长,昨晚是偷偷将人打了一顿吗~」
凯勒捂着鼻子,闷声回覆:「天水在此时单独现身,说明戈林部落的决定与‘镜花水月’意见相左;既然你说‘镜花水月’是中原辞藻,想必他们的来历与目的也别有深意。」一帮顶着中原名号混迹血盟高层的人,岂论怎样想,都像是一场阴谋。
而这场阴谋的起点,应就在于戈林部落为何想要鱼梁石?
很可惜,幼莉并不在乎这个问题。比起抓破脑袋掉秃顶发想那些阴谋家的小九九、与他们比拼谁的心思更黑更脏,她更愿意想想如何一口气掐死三位圣女然后篡位——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对‘圣女’两字如此执着,没追念起时,总会觉得心口一阵抽搐。
那带着遗憾、自责、痛苦的情愫,如同被按入水中的浮木,一旦卸去力道,便咕噜噜地冒起来,颠簸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她明智地将一切归结为:翻身农奴又受压迫。
她约莫比力喜欢做一只自由的花蝴蝶,谁都别想压在她的头顶上。
在漫长的痛苦与煎熬中,她甚至学会了自欺欺人——先自欺、再欺人。她惋惜着在北月声名狼藉最为脆弱的时候,没能掌控最后一刀然后登上颠覆,却忘了当初在察觉阿姐的计划之后、孤身跑去灼烁殿替她受死……然后晚了一步,姐姐的尸身被焚化在圣火里,脑袋被圣子抓着,高高举起象征他的胜利。
庞杂的影象,没有自觉,也没人为她更正。她便一直这样错下去,迷恋在一片无名的海域。
三十六个时辰过得很快,他冷漠地将幼莉扯到身边,然后将吱儿哇乱叫的女子放到骆驼上,静静地整理她一片片如花瓣绽放的裙摆。他绷着脸,粗拙的手指不慎划过她腿上的伤疤——
我碰到姐姐了!!!!
冷静,冷静。
幼莉迷蒙地看着他猝然转过身去,闷声不响地牵起缰绳领着大队伍往漫石林里去。
她平平稳稳地坐了几里路,不知怎的这厚脸皮的圣使满身变扭起来,转头望去,多利亚的旗帜已经小得看不见了。几十名精英兵卫肃穆缄默沉静地迈动归整有力的法式,兵甲摩擦出铿锵厚重的声响。
这待遇,这阵仗——幼莉有点懵。
她习惯的是众星捧月,不是一枝独秀。
幼莉忍不住抬脚戳了戳凯勒的肩膀,俯下视线与之四目相对。尚未开口,那俊俏男子便压抑着满面乌云,问道:「渴了?」
她眼皮微跳,娇妖着讨饶道:「天阳灼热,我受不了~好军长,让我……」
回去呗?
凯勒十分理解地‘哦’了一声,脱下外袍罩在她的头上,遮了大片日光。
「……」
幼莉体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这看谁都像欠了自己几百万的军长为什么非要捎上自己——不就是场交易吗?
凯勒简陋意会了她的心思,适时地说:「为防灼烁殿忏悔、统合兵卫反杀我天鹅坪,我必须带一人同行。」
虽然不是,这位军长的私心多了去了。
幼莉缄默沉静了许久,十分老实地指认道:「那你倒是挟持圣女啊……」妙雪和温文如果真有那心思,怎么可能为了一名小小的甚至心怀叵测的圣使,而放弃退回灼烁殿的计划。
在她看来这完全是节外生枝。暗哨未退,谁敢轻举妄动。若灼烁殿真来人救援,也要等他们后知后觉地想到——‘哇,云彻与温文也没有一点消息诶’了。
一群不靠谱的人……呵。
她照旧接过了凯勒递来的一壶白水,用冷凝草浸泡过的水清甜甘冽,一点也没被晒热。幼莉贪凉地多饮几口,余光不由瞟到默默牵绳的凯勒身上:行军的人不会那么考究得动用冷凝草泡茶吧?
难道是特地为自己准备的!
不行能不行能。
她宁可相信明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
只是这想法一旦冒起,就跟树芽撒了欢似的生根抽枝,怎么也取消不了。幼莉一边坚信着自己妙想天开,一边又忍不住思考,若真要有个男儿来与凯勒相配,那应当是怎样的……谦和有礼的富家令郎?生动可爱的狼族少年?憨里憨气的无名兵卫?老神在在的神坛祭司?……似乎都不错!
凯勒突然感应芒刺在背。
眼前已是那不小的漫石林:坐落于多利亚与萨陀部落之间最适于埋伏、刺杀的所在。原本即是戒备的兵卫此时越发严谨认真,不敢有一丝马虎。驼铃晃晃悠悠地停下来,最后一声清响也散在九霄云天。幼莉环视着一望无际的昏黄沙海,天边几抹云彩也被渲染得暗沉无光。
腰间倏然勾上一股气力,将她从驼峰间揽下,幼莉稳稳落地,目光落于抓在自己腕上的手。他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幼莉撇撇嘴,猛地挣脱开去,揉捏着发红的手腕:怎么的呢,我这个在元老院打滚三年有余的杀手还能让子弟看笑话?
凯勒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说‘注意掩护自己’,然后重新领着声势赫赫的雄师往漫石林中去。
幼莉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怎么有种欠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方至石林中央,她便敏锐地捕捉到不属于己方的声息。
几柄迅捷的匕首突刺额心,凯勒横过军刀,有些吃力地挡下。原本结实锃亮的刀身,只因这一回反抗,而彻底折了灼烁。
来者能为特殊。
随即,来不及闪避的暗器的兵卫几声惨叫,倒瘫在地。血从脸面、脖颈、手腕上喷洒而出——这三处是仅有的裸/露在空气下的皮肉。
「戒备。」凯勒低声令下。军卫默契地将唯一的圣使困绕起来。被护在中央的幼莉默了顷刻,理智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掩护甚至还能做饵。
血累积成蜿蜒的长蛇,延续到她的脚下。她静静地退开一步,眼瞧着一群遮头遮脸的杀手蜂拥而出。铁血卫无惧生死,很快展开一场交锋。
凯勒巍然不动,眼神死死锁在西边一桩宽石上。那处忽地传来几声阴柔的轻笑,霎时飞沙走石、天落繁花,退红的花雨在满目昏黄之中尤其突兀。
来者拳脚极好、身法灵敏。攻势出其不意,上一秒人尚在宽石之后,眨眼却是一拳打向凯勒肩窝。弯折的军刀倾前削过,刀风割裂了他崭新的衣衫,一片衣襟幽幽垂落,那人堪堪停下拳头,向左一翻,恰好制住凯勒握刀的手。
只听一声闷响,两人空手白拳撞到一起,互不相让黑暗较劲。凯勒阴冷静面色、一言不发,反倒是来者俊美无双、凤目吊梢。
幼莉对他有几分兴趣,究竟那衣裳上绣的花样足够精细别致,叫她实在想问问,是哪家出的新料子。
‘花’早有手戮三千人的‘恶名’,军长弃了军刀与之单打独斗,却也不落下风。两人缠斗许久,谁也没败下阵来。
幼莉悠哉地踢开快倒到自己身上的一具尸体,琢磨着‘镜花水月’领兵来劫,另有‘花’亲自脱手,可见阻拦交易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不归整于血盟的下属……为什么她有点同情血盟?
「灼烁正大地拦截,‘镜花水月’要与血盟撕破脸了?~」幼莉难掩兴奋。
‘花’正巧退到一边,听着她的娇笑,便也对她露出笑意:「‘镜花水月’不拘于凡间污浊。‘镜’追随着‘月’同去同归,花也能为‘水’除却红尘障碍。」他转而对凯勒说:「‘水’期望的静和岁月,花赴汤蹈火也要为她争取。」
凯勒阴沉道:「与我无关。」
‘花’说:「你让‘水’失望了。」
幼莉……幼莉觉得他与自家圣女一定很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