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岚

　　他来了。

　　山岚正浓的时候，满山栀影融化在朦胧雾气之中。昨夜露华莹凝，裹在还未绽开、或是已然开放的山栀间，润了纤蕊，染动她眼底的水光。

　　浮岚飞翠，叠立云表。轻幽飘灵的山岚就这样浮动彷徨在万山之间，借着苍翠欲滴的枝叶、葱茏葳蕤的森木，染上了清涩的绿意。此时，有山水花鸟，泠泠山泉在百鸟争鸣中，更显清冽欢愉。

　　相遇是这般叫人欣喜。

　　他是在这处山峦的第一朵栀子开颜时泛起的，他的来到似乎本就是为了与这一株白盏相遇。

　　这是梦，照旧真实——睫羽间滚下两行清泪，她忍不住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袖角。在他露出迷茫神情的时候，千言万语只融成了一阵翕动。

　　『小僧人……』

　　他眨眨眼睛，透出无瑕温和的笑意。他的眼里有山水的灵气，他的温度是温热暖和。

　　或许他该是一位得天地造化的山神，在某一日的午后坐在破出地表的树根上，修长散漫的衣摆垂到半空，当有清风拂过时，轻微翻摆；风也撩动了树叶，催得从茂盛叶片间漏下的灼烁碎片，在他静好的面容上悄悄地晃动，他便能将头抵靠在树身，一瞬间似乎能够听得它之言语……

　　风吹过树梢，留下了时间的痕迹；晃眼不觉，或许已过百年春秋。

　　她深情地望着他，那是跨越时间洪流的情感，像山洪发作那样冲垮了所有的防线。她想告诉他：百年前你用性命救了我，百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想还你！

　　他带着疑难与礼仪，看了看被她紧紧拽住的衣角，又看了看她，因笑道：女人有何事吗？

　　断了线的泪水簌簌坠落，在草地上滚成了圆润洁白的沧珠。他讶异地发出惊叹，却听女人泄气似的哭道：

　　对不住，对不住！

　　若不是我，你便不会死去；若不是我，你本可以成为佛。

　　她倏然拥抱住他，牢牢地锢住他的腰身，天长梦短，可她不想放开。

　　他的心跳蓦地加速了，似乎有雨点打乱清潭的静寂。而他就是那单薄的水面，不是惊涛骇浪，却也波涛迭起。

　　『女人你怎么了？』

　　埋在他衣衫里的女人兀自摇摇头。

　　他无措地望了一圈，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看清她的眼眸：『女人，若有有何疑难可见告在下，在下一定相助……』

　　她擦着眼角的泪水，嘴角扬起细微的笑容。恍若失而复得，恍若得了岁月的恻隐。

　　『没有，没有。见到你，我很欢喜。』

　　他说他叫沐清岚。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

　　诗情画意的重逢，比过断桥残雪的一纸轻伞，比过西子湖畔的烟柳画桥。

　　如果末与始是同样，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

　　※

　　『你的叛逆……算是我还你了吗……』

　　温文察觉同行者的神色有些离奇，便随口问道：「你是要饿晕了？」

　　云彻模糊地踏出又一步，面色泛起出不妙的苍白。他迅速地朝四周环视几圈，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

　　他茫然地颤颤白睫，竟分不清刚刚那阵痛心的问候是真实照旧理想。似乎是沉溺在海中的故人，衣绡飞纱都坠入海中，三千青丝是三千的遗恨，抵不外万丈红尘万丈深。

　　那个刹那，他看见被黑暗吞没的人朝他伸脱手，撕心裂肺地质问与乞求。有蝼蚁啃食着他的心口，痛得难以复加。

　　「医师，你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温文露出见鬼的心情。

　　多利亚的哨兵立即察觉了往部落靠近的人，在他们踏入地界的那一刻，手中的长矛已经直勾勾地瞄准了他们的喉咙。

　　「什么人？」哨兵尽职尽责地问出嘴，在看清两人的衣袍后，迟疑地反问道：「灼烁殿？」

　　温文颔首道：「是啊，多利亚腹背受敌，灼烁殿总要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啊。」

　　哨兵果真收起了长矛，一脸迷茫地抓抓脑袋，将驴啃过的毛发挠成了鸟窝。

　　「为什么是腹背受敌？天鹅坪还支援过我们呢。」他又略带怯意地瞧了两人一眼，小声诉苦道，「倒是圣教……」

　　温文拍拍犹在入迷的云彻，将那厮打得快要吐出胆汁。「你没听过中原有一句话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我们俩，算两万雄师。」

　　哨兵似懂非懂所在颔首，很快又察觉差池：「可您是圣医院的医师吧？医师不都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温文哼了两声，扭转着手腕一副要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的模样。再加上他眉关常锁，时间也不负众望地为他留下痕迹，看起来凶巴巴的尤其欠好惹。

　　年轻的哨兵缩起了脑袋，只得问道：「两位大人要见族长？」尔后又摆出疑难的心情，嘴角耷拉下去，好不行怜，「可族长重病了，一天之内没几多时间是清醒的。」

　　灼烁殿的两人对视瞬息，皆从相互眼内看出怀疑。

　　温文摆摆手，「那正好带我去看看……」他又见云彻心不在焉神游世外，挪已往小声道：「你先去探探祭坛有无异状，晚些咱们去遗迹。」

　　云彻点颔首，直挺挺地掠过他们的肩膀往部落内而去。

　　哨兵指指逐渐远去的人影，奇怪地张开了嘴。

　　「没事啦不用管他。」

　　云彻循着莫名的感受，穿过歪七扭八毫无章法的小道，往部落深处找去。多利亚是个小部落，正午时分，族人不是站在铁匠铺边等着修理残缺的兵甲，就是揣着蔬果要赶回去做菜做饭。

　　每小我私家都是精神十足的，那个恍如游荡街魂的青年于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眼明的人察觉他的偏向通往祭坛，窃窃私议之后，许多人都警惕起来。

　　可他的衣袍徽章，昭示着他是灼烁殿的使者。这群信奉灼烁神的族人，不敢无礼地阻拦他甚至质问他。

　　族人们悄悄对过眼神，几名精壮高峻的勇士便操着铁锤木棍静静跟上。

　　他们一路跟到了祭坛前。云彻被祈祷完毕的祭司拦截去向。

　　肥大的乌羽黑袍套在祭司的身上，帽兜笼住她的脸面长发。看不见眼睛，便多生出几分危险的预兆。

　　枯瘦尖细的手突然按住他的肩头，像老鹰的骨爪掐住无措的鸡崽。一股刺鼻的腥咸钻入云他的鼻腔，云彻情不自禁地颤栗几回，那似是跃过苍山洱海也要守望什么人的目光，终于断了。

　　「祭坛生人不近。」

　　云彻低吟一声，很快又试图穿过她，与祭坛对视——他有一种感受，这尊祭坛有它的灵魂，这道灵魂也正看着自己。

　　祭司不满地强调：「灼烁殿也不行。」

　　云彻负过手，他也不是野蛮荒唐的人。追随着洛殊圣女，他总比寻常门生谦逊和善许多。

　　「歉仄，打扰了，我并无恶意。」他微微弯腰行礼，绝不犹豫地展示自己的美意。

　　他垂眼望着祭司遮住眼眸的黑帽，若没有帽兜的阻挡，这个角度应恰好能对上她的眼目。

　　「圣女推测有人利用鱼梁石、挑起部落的冲突。请问在萨陀部落安营扎寨之前，另有什么人来过吗？」

　　勇士们面面相觑，祭司缄默沉静着，简陋在细细追念靠近部落的生人熟人。

　　云彻又增补道：「或者有谁听到过奇怪的声音吗？」

　　祭司摇摇头：「声音没有，但族长病倒前一日却来过——或许五天前。」

　　五天？

　　所有的事情都挨得那么紧。

　　祭司又笃定道：「此外没有了。」

　　云彻摸了摸鼻梁，神光紧了许多。「再请问祭司，族长病倒前有什么异状吗？」

　　「他受伤了。」祭司指了指脚下的沙土，「就在这里。」

　　遮挡阳光的门帘被倏然挑起的时候，温文正在翻看族长的眼皮。老族长气息奄奄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嘴唇紫黑、眼下淤青。他的模样可怕极了，骇然是病入膏肓，只怕快要迎着灼烁神的圣光步入神庭。

　　「喔，那么快回来了，有发现吗？」温文从随身的小木匣里剖出一卷棉布，夹在内中的小刀在幽暗的烛光里反射枯黄的光晕。

　　他捻着刀，随口一问，这并不故障他借烛火灼烫刀身。

　　云彻在不远处坐下来，看着医生割破族长的手腕，用碟子接下了一片血。

　　腥味比平常淡了许多，险些很难捕捉。

　　「只有族长与祭司靠近过祭坛，族长也是在那时病倒的……他受过伤，是不是中毒？」

　　「我看过了，伤口没有问题。」温文似笑非笑地说：「不外也还好，你没问老族长得了什么病。」

　　云彻不由地直起身子：「你验出什么了？」

　　温文止了血，将盛血的白瓷碟子摆在桌上，又自门外呼来护卫，割破他的手腕取血。

　　护卫疼得龇牙咧嘴，直呼：「大人，您做什么啊！」

　　温文头也不抬地凶道：「平静。」

　　把人重新赶出去，温文将他的血分成了七八个小份。他边以沾了烈酒的湿布擦净刀，收回匣内，一边努努下巴，指向桌上的水壶与几道菜品。

　　「下毒要有媒介。空气、接触、食物、水源，都有可能是手段。我问过族长的行程，那一日除了祭坛，他只在屋里处置惩罚公牍。」

　　云彻遂又看向另一边堆成山的文册。

　　不是公祭日，且有那么多的事情，族长为何会前往祭坛——凭据祭司的话，她也不知族长去做什么。

　　温文从几碟食物中划分取出稍许，置入血液中检验，再对比族长的血液反映。云彻凑上去，在不打扰他试验的情况下，一声不吭地寓目。

　　无毒，这些食物无毒。

　　「也纷歧定。进出房间的人那么多，就算有毒也被化解了。但至少可以说明，即即是毒素，也已有对应解药了。」

　　温文耐心地解说，看起来确实像一名普通又美意的医师。

　　同样的方式验证了水。无果，他便哼了一声，套上手套，将文书一一泡入水里。如果真有毒粉或毒液，溶解之后就能取得毒水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重复。很可惜，结果也是相同。

　　空气的验证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大漠的风正吹向西方，再往西探询有无怪事，便知有无问题了。

　　云彻看他忙碌，突然问道：「为何用护卫的血？」

　　温文白了他一眼：「我要是拿不稳刀，一不小心切断他经脉怎么办？」

　　云彻说：「你可以取我的。」

　　温文深表赞同所在颔首：「知道了，以后能压榨你，我绝不客气。」

　　云彻又盯着他许久，慢慢地想到另一层意味：「那一日，身份珍贵的族长出门，没带护卫。」

　　是什么事，让老族长抛开事情支开护卫，孤身去了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