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

　　『织梦花飞散的那晚，神将噩梦赏给整个大漠』

　　汝南不只是座小城，也是她的名字。那年清明烟雨霏霏，雨雾朦胧江面，窸窣打扰了平静的水流，落了一片乱麻。娘子的油纸伞掠过发出新芽的柳条，牵下零零落落的水滴；衣裙掠过圆石，那清雅的甜香就被留在空气里。

　　汝南汝南，欣羡江南。她阿娘是姑苏人，说起话来柔柔糯糯，软成棉花。本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来时也是兰心蕙质。

　　阿娘怀上汝南那年，已经数年未曾回过姑苏，听说是随情郎私奔出来又遭了遗弃、无处可去才同意嫁与如今的郎君。其中几多真情，只有这一双人自己知道，她总是对着烟雨入迷，到死还念着「回家」两字。

　　汝南阿娘终究是没能回去，身躯烧成了灰、收在坛里，漂浮如萍的一生终于称埃落定。

　　「员外，小姐来请您用膳」

　　汝南便跟在阿嬷身后，许多次瞧见她爹对着瓷坛入迷。

　　她知晓里边安放了个什么人，从前问过：阿娘想回姑苏，为何爹爹不带她回去呢？

　　汝员外苍老了许多，两汪眼都陷进框里，多有几分沧桑落寞。「你娘不愿回去」他的眼中泛起浅淡的血丝，说起亡妻的时候，总是这份神情。

　　又过了几年，汝南落落大方，担得起‘女人’两字。她决议要去江南看看，也偷偷带上了她的阿娘。

　　汝南真正踏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姑苏下了此年第一场雨。蒙蒙雨丝将山河江泽织成锦绣，在女人的发间绕成一串沧珠。她慌忙卷过披风盖在瓷坛上，在青石巷里寻一处避雨的地方。

　　这遮雨地儿不外一道窄窄的屋檐，汝南贴着白墙站直，才叫雨丝错过了裙摆。她的后脑便也靠在窗边，眼眸映进青灰的天空。早春难免清冷，汝南被凉风吹得一颤，忍不住想拢好她的披风。

　　她垂眼瞧瞧怀里的物什，一时觉得忙不外来。适时一柄小伞侧过她的头顶，身前笼来道高挑阴影。汝南愣着眨眨眼，些许浅金卷发飘进她的视野。

　　她抬眼看去，却是一陌生的西域人，眉眼深邃、棱角明白、面容俊秀。这是汝南与那苏第一回晤面。

　　那苏带着和善的笑容，一腔中原汉话说得流畅舒服。他压低了身段，降下俊俏的面容与汝南凑得很近。

　　「姑苏雨凉，女人介意与我共执一伞吗」

　　雨势大了些，淅淅沥沥，在凉风里倾斜轨迹，淋湿女人一片裙角。他瞧着温吞吞的女人悄然红了耳尖，正无措地又将头低下。

　　「多……多谢」

　　那苏想送她回家，却听说她从北边儿来认亲，口气止不住讶异：「女人从外地来的？从祁江上坐船？哪家没良心的赚这黑心钱？」

　　「咦？」汝南顿了脚步，疑惑地望向那苏，「难道祁江怎样了？」

　　「不是祁江，是姑苏城」那苏沉思顷刻，从衣襟后提出一块项链来：「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姑苏了」

　　汝南盯着他指上捻起的金质神像，不知为何，心跳极快。

　　那苏说，他八岁来的姑苏，如今十七年，再也未回去大漠。八翼灼烁神是他的信仰，他承袭着神的旨意来到中原。

　　他回忆家乡的时候，语气带着朦胧遥远的神往，恰似神殿垂下的婆娑金纱，在灼烁与风中冥冥撩动。

　　「远远地瞧一眼家乡，也不行以吗？」汝南轻声问道。她想起阿娘，淡薄的江南女子躺在靠窗的摇椅上，厚重的绒毯衬得她越发病弱，那逐渐失焦的眼总是对着窗外寒江。

　　那苏说：「见了更是痛苦」

　　他望见女人太过美丽的眼睛，水光粼粼，胜过几多雪月。

　　「女人说的‘杨家’，姑苏城倒是有一桩。只是数年前就落难了，一众都供在祠堂里」那苏有些怜惜地看看她怀里的坛子，简陋猜到了其中是些什么，便又增补，「我领你去」

　　「落难？」汝南不行置信地瞪大眼睛，「无一幸免？」

　　那苏叹气，抬起纸伞露出一边天色。雨快停了，太阳却无有任何出没的意愿。汝南始觉失态，垂首敛目，称了声「歉仄」。

　　那苏轻笑着摇摇头，探手将女人落下的一缕青丝夹回耳后。她飞快地眨眨眼，尔后撇开泛红的面颊。

　　「你看，从江畔走到现在，除了你我，一人也无」他扫过两边门窗紧闭的衡宇，这样的静谧是死寂，恍如世界只抛下两人。

　　姑苏城的人们每逢落雨，便只躲在屋内不再作声，大好的江南盛景，现在死气沉沉。残雨窸窸窣窣地落在青石板上，润进细缝里，新长几弯湿润的青苔。苦涩的滋味沉淀下来，混淆在越发离奇的气味里。

　　女儿家的绣花鞋有意无意地避开生长在石缝中的杂草青苔，些许雨丝融化在鞋面上，映进内里，凉了脚丫。

　　「是此地民俗吗？先生却掉臂忌」

　　那苏眼色微暗，很快又明亮起来。「我是西域人，自然掉臂忌」他却一刻不止地盯着汝南，捕捉着每个细微的心情。

　　美意的那苏将女人带来祠堂，忽地止步玄门之外。他的脸色昭示这厮正酝酿着什么心思，开口时又欲言又止。

　　汝南以为自己的请求拖延了他太久，歉意说：「多谢先生带路，劳烦先生了」接下来，她自己来就好。让阿娘与亲人们重聚，再上三炷香、磕三个响头。

　　那苏挠挠柔软的金发，看起来有些苦闷。在汝南疑惑的注视下，他解开项链挂上她的脖颈。女人肌肤似被烟雪浸泡，白皙细腻。他的指尖无心滑过，便触电似的缩回。

　　「姑苏不是从前的姑苏，早些离开吧」

　　汝南怔怔地望着他离去，不由地握住胸前的神像，神像上带着些许残温。一柄油纸伞正搁在她的身边，静悄悄的。

　　祠堂鲜有人来，蛛网从荒杂野草攀上青瓦檐角，粗笨的玄门推开细小的缝，便簌簌落下许多粉尘来。汝南呛了几声，迟疑地审察一圈。

　　说不出的怪异。

　　她尽可能避开一花一木，进入正厅，烟尘已不知铺了几层，满眼灰蒙。露出木色的玄漆桌台从东连到西，两百零四座木牌乱无章法地陈列，有的已经磕坏，有的连题字都无。

　　汝南腾脱手来，将仄歪横倒的牌一一扶起摆正，一面寻找着杨家众人的位置。估摸一刻半钟，女人心静下来，披了黑纶布的桌下突然伸出只手来，瞬时抓红了她一截玉腕。

　　女人心惊肉跳，险些惊呼作声：是人是鬼？！

　　她从铁手中挣脱开来，向后摔去。这一摔也带出了藏在桌子底下的人，蓬头垢面、满身污浊，恰似百年未曾洗浴过；举止疯癫、口中嗤笑，赫然是个病人。那乞丐一条腿坏了，大腿之下的裤筒空荡荡地飘风。

　　他张牙舞爪地围着汝南转圈，欢喜叫道：「文娘文娘，来抓我，来抓我」

　　汝南越发愕然。那「文娘」可是死去阿娘的闺名，这位先生是什么来历？

　　她阿爹断断续续提起，杨家官宦家族、书香门第，看重三从四德、天理纲常。亲密的闺字，哪里是普通人可唤得？这莫不是哪位幸存的舅舅，或者……

　　疯子见她不言不语，受了冷待，当下委屈起来，翻起一卷袖子嗷嗷直哭，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打碎在她的裙上。

　　他遂又拉住她的袖口，哭道：「文娘文娘，别不要我，我这就娶你回家」

　　汝南神光闪烁，认得他内袖的绣工。阿爹最爱的几件衣裳，都是这个针脚。阿爹发呆时，总是喃喃说：阿文啊，给三郎绣个竹叶吧……

　　阿爹等不来阿娘的竹叶璎珞，这份心意早给了他人。

　　汝南知他是谁，看这竹叶花纹，也知两人情分。这自有离奇，她认清他身后那些个木牌，胡乱写的正是杨家众人的名目。

　　一名轻易抛弃爱人的男子，为何要穿着爱人绣过的衣裳不愿脱换，为何要回到爱人的故土守着家族的神位，为何疯癫之后心心念念照旧爱人的名字……

　　谁也未曾真正割舍谁，那为何不得不相互放弃？

　　汝南始觉胸口奇闷，似是身处黄梅雨季。

　　疯子盯着她胸口的物什，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你也吃人吗！」

　　「先生，请冷静些」汝南按住他胡乱挥舞的手爪，这个行动毫无抚慰的效果。疯子只越发惊惧癫狂，手脚并用地要离开她：「滚！滚！！」

　　汝南听出眉目，心石也沉进深渊里，落水的声音‘咚’得巨响，砸得人头昏眼花。

　　吃人，吃什么人？谁吃？